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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被規培困住的醫學生:寫不完病歷,忙不完打雜,收入不過三千

2024-03-23教育

本文來源:時代周報 作者:傅一波

一群踏入「規培」的醫學生,近日接連成為熱點。

規培的全稱,是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按照【關於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醫學專業的畢業生在完成5年本科醫學類教育後,需要在培訓基地接受規範化培訓,為期3年,身份是住院醫師。

在大多數醫學生的口中,這是成為職業醫師的唯一通道。

規培的影響不止於此,尤其是專碩並軌規培的醫學生(指臨床醫學專業學位的碩士研究生),他們一方面在醫院規培輪轉,受醫院管理,而另一方面,他們本質還是碩士學生,歸學校管理。

他們的目標明確:拿到規培證、執業醫師資格證,透過考試獲得學位和畢業證,以「四證」摘下學生身份——任何一環出現問題,都有可能影響畢業。

「要麽熬過去,要麽都白費。」25歲的研二規培生華羽萱選擇熬下去。一年半前,她成為華中地區某醫學院研究生,之後到當地醫院神經內科定點規培。

接下來的許多工作,與診療無關,重復且瑣碎——為病人錄入入院資訊;把醫師口述的診斷錄入電腦;在醫生授權的情況下,與病人家屬進行簡單溝通……

醫院住院區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有的人選擇結束。2月24日淩晨,湖南26歲規培生曹麗萍把手術刀揮向了自己。3月,廣西的兩名規培生也先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網路上掀起了一陣喧囂,有的為年輕人感到惋惜,有的直指制度的不足與缺陷。

但「華羽萱們」無暇顧及,他們忙著在病床與鍵盤之間折返:在醫院要查房、錄病例,還得抽時間寫論文、完成學業。

陀螺般運轉

2月23日晚上,華羽萱在查房。她得照看12個病人。每隔幾分鐘,就要回應病患的問詢,手上還有登記病歷的活。

住院部內景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這是她的規培日常。按照設想,規培三年時間,是為了提高職業素質和實際診療能力,包括醫德醫風、專業理論知識、人際溝通交流,重點是臨床診療能力。

可比起學習,華羽萱覺得自己更像打雜。

「都有過幫上級醫生幹私事的經歷。」她的同學就曾被帶教老師安排去取快遞、外賣、值夜班,甚至幫老師的親戚排隊買藥。

如果不是網路喧囂,22歲的鄭夢也不知道姐姐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她的姐姐是研三規培生,總結自己的生活,她說的是:忙——像陀螺,在不同的科室裏轉,在醫院工作和畢業論文之間轉,在一場又一場考試裏轉。

規培生的身份,讓她的姐姐有兩重生活:在醫院,她是「住院醫師」,要照看13位住院病人,忙起來連請假都不被允許;科室每天都有手術,要有大手術,她作為助手得全程在場,時長可能會超過8個小時。

規培生的宿舍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下班後,她又切換至「學生」,在醫院安排好的宿舍——5公裏之外的一個房間,住著4至6人,擠出空間,擠出時間來寫畢業論文,直至淩晨。

鄭夢好奇姐姐為啥連「叫苦」都克制,得到的回應是「因為改變不了什麽」。

其實,多數規培生都是為了「改變」而來。

鄭夢和姐姐出生在湖南西邊的小鎮,成長路徑遵循鎮上的俗語——知識改變命運。鄭夢記得,父輩給她們灌輸的想法是,要想辦法離開田地,出人頭地,「要不做醫生,要不做老師」。

華羽萱的經歷也類似,很早見過了醫生的光環。她來自衡陽,父親是村醫,小時候常見他接診,是病人展露的感激,讓她對「醫生」充滿敬畏。

要想穿上那件白大褂,成為一名醫生,他們都得經歷規培這三年。

不得不努力

決定規培生命運的,是一張規培證。

根據2013年釋出【關於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所有新進醫療崗位本科及以上學歷的臨床醫生,必須接受3年規範化培訓。培訓結束參加統一考試,合格的則可獲得【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合格證書】。

為了得到這張證,規培生們得不斷努力。

在一線城市某三甲醫院外科規培的鄒雪嬌,2年多都沒上過手術台,頂多幫上級醫生處理簡單的傷口。她說,自己讀了研究生,實操經驗說不定趕不上護士。

她還得承擔病床周轉率提升的任務。有部份醫院為了提高病床周轉率而規定患者住院天數,但正式醫師礙於身份不便溝通,這任務落在規培生們的頭上。

一邊要照顧新的病人,一邊得勸經診療後的病人盡早搬離。鄒雪嬌說,某個瞬間覺得自己就像服務員,拿著抹布幹瞪眼,病人離開立馬收拾,服務下一個。

更現實的情況是,如此努力,換來的是一份微薄的收入。

自詡為「服務員」的鄒雪嬌,收入只有不到三千元。刨去日常開銷,每月都需要靠父母的支持才能「活下來」。

華羽萱收入更少——每月1500元,如果透過職業醫師資格考試,有600元補貼,加夜班也有補貼30元,「但這能幹什麽?」

規培生的收入單 圖源:受訪者

她們還有一個必須得開的「盲盒」:不同科室的帶教老師。

「有的老師會說‘年輕人要懂得吃苦’,還有的說‘教你東西,都沒收學費’;有的會提醒你工作時,該註意什麽;有的也被寫過投訴信,但什麽也沒改變。」

規培生的負面情緒,經過層層現實疊加,再被不斷地放大。

醫療垃圾的分類貼紙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在華羽萱工作的病區盡頭,是堆放醫療垃圾的地點。成捆的黑色塑膠袋,被貼上生活垃圾、醫療廢物的標簽,再進行分類處理。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也不過如此:忙不完的打雜、寫不完的病歷,還沒有臨床經驗。

直至她們面對病人,激發醫生潛能。

3月9日,周六,華羽萱和學妹在科室內對著電腦輸入病歷,她們應對的是快滿員的病房——40多位病人。

中途,有病人家屬敲響了辦公室的門,來詢問病情。

「醫生,我父親下周是不是要做檢查?」

「我看了報告,他的結果陰性,等會兒再開點藥,下周再查下。」

病人家屬離開辦公室,她和學妹聊起一些專業操作。猛然發現,自己還是有所進步:不斷加快的鍵盤打字速度,和加深的近視度數——從200度到500度。

模糊的身份界限

如果說高壓、低收入是規培生的表象困難,那更折磨他們的是模糊身份。

「華羽萱們」看起來和醫生無異:穿著白大褂,翻開病例,在病房穿梭。

以華羽萱所在醫院為例,共有三個院區,均攤下來各有1000名醫護人員,規培生身份的接近500名。

華羽萱把這情況告訴朋友,對方詫異的反應讓她下意識反駁,「不然都是誰在幹活,醫院怎麽運轉?」不過,她也意識到,在大眾眼裏她們確實與醫生無異。

但醫院沒法給出同樣的答案。醫院各個科室門口,張貼著醫護們的肖像照。她曾想著在辦理完入職的手續後,自己的照片能和前輩們擺在一起。後來華羽萱才知道,那是屬於正式醫生的權利——她不是,至少現在還不是。

讓「華羽萱們」更擔心的是,病人若知道他們的學生身份,原本的依賴感會立即轉換成強烈的不信任感。

鄒雪嬌說,她的帶教老師在入職時就告訴過她,在面對病人的時候盡量戴上口罩,也是為了讓病人和家屬看不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身份。

模糊不清的身份更是尷尬。

鄒雪嬌看過一份判決書,顯示某三線城市的一位規培生因勞動爭議將醫院告上法庭。判決書明確表示,規培的目的是為提升專業能力,並非為獲取報酬;同時,規培生是透過「招生」而不是「招聘」,醫院錄取的「學員」而不是「勞動者」。也就是說,醫院和規培生之間並不具備法理上的勞動關系。

有關規培生的判決書 圖源:受訪者

四川永祥律師事務所律師彭西沖表示,從目前的法律法規來看,規培生與醫院間的勞動關系模糊。由此暴露的弊端是,過度保護醫院權利,而加重被規培者的義務。長此以往,或不利於醫療人才的培養。

情理、法理絆住了規培生。這讓一些規培生時不時陷入「無意義」的情緒裏。

華羽萱用「沈沒成本」來計算自己這段經歷——耗盡了時間、金錢,但也失去了「理想」。

也有人用行動來化解這種「無意義」的情緒。30歲的規培生徐蕊有過職場歷練,學會了一套應對機制,比如跟老師拐著彎叫苦,盡可能去做些輕活;找一些理由推脫無理的加班要求。「對醫生的定義,就是‘工作’,平常心。」

業內人士也有自己的理解。在上海三甲醫院主任醫師李丹看來,規培生「無意義」的情緒,確實與工作環境有關。規培醫師輪轉一個科室最長不過數月,帶教老師都會心照不宣——不會把這部份規培生當「自己人」來培養。

他說,不論是在中國或是西方已開發國家,「醫生」本就意味著嚴苛的勞動環境,尤其是規培生所在的住院部。不少住院醫生每周工作時長60-80小時,他還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過過夜。「真的撐不下去,那就是不適合這個行業。」他說,量力而行,及時止損,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曾任美國愛因史坦醫學院外科教授大木隆生在其撰寫的【醫療再生】回憶道:在他做實習醫生的時候,從未拿到過學校或醫院的薪資,只能靠夜間、周末打工來維持生計。忙碌時,會連續三十天得不到休息。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想過放棄。

他甚至在本院醫生的申請條件中,加入了兩個極具「調侃」的要求——在哪裏都能睡著、喜歡吃泡面。

質疑與選擇

與李丹的態度一般,許多前輩醫生們都認為,規培制度在中國的實施本質上是為了解決問題而出現的。

2015年,大木教授結束了在美國六年無薪實習後返回日本。彼時,日本醫療行業士氣衰弱,前線醫生流失嚴重。為了解決當地醫療系統中的技術壁壘、醫生不足等問題,大木教授將美國的專科醫生實習制度「搬」了過去。

華西醫院醫生劉進是中國規培制度的首推者。他比大木教授更早意識到,規培能為中國醫療行業帶來的提振——不論是本科或是研究生畢業的學生,如果未經歷臨床規培,在實踐中很難避免醫療事故的發生。同時,該項制度也能確保人才的篩選與留存。

可到了落地,就如華羽萱們的感受類似,制度有其水土不服之處。

「只有經歷這個過程,熬過去的才能留在金字塔尖。」李丹說,要到金字塔尖(留在三甲醫院),就得學會吃苦,「熬不過去的屬於個案。」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業內前輩覺得規培所帶來的正面效應大於負面,「就和學徒一樣,都是從雜到專。」

李丹還認為,與其批評、指責,不如展現解決問題的態度。比如,能否建起更加符合市場用工的需求關系,在薪資上給予支持;摒棄「雜工」思維以及不合理的人事安排,給規培生更好的學習以及成長空間。「理想情況下,縮短規培時間。」

大木教授和劉進醫生也提出過各自的解困之道,用金錢激勵、構建更加堅固的醫生榮譽感等方式來改善規培生態。

與之相對的是,醫學生開始討論去留。豆瓣上有個「大學後悔學醫「小組,創立於2020年社群,超過3萬名學生討論。結果是,有人離開,有人堅守。

但堅守的人發現,金字塔尖的空間越來越小。

華羽萱記得自己的老師說過,以前他們想要留下,只要透過實習期就行。現在,三甲醫院招收醫生學歷幾乎都是博士。

那些規培生們可見的未來,或許是到三、四線城市,從一個普通醫生做起,再經漫長歲月,一步步朝著主治醫生、副主任醫生前進。運氣好的話,40歲前後成為主任醫生。

華羽萱就是這麽想的:去個縣級醫院也行。反正在她眼中,去哪裏都比規培來的強。她還有一年半要熬,只能希望時間過得快些,把很多事情都甩掉。

3月初,輿論漩渦的醫院做出響應,讓規培生們提建議:關於制度、工作、生活,乃至導師。華羽萱沒寫太多,主要是希望院方能夠減輕規培生的負擔,同時增加一些收入。徐蕊則是希望,帶教老師與學生間能夠形成相互選擇的關系。她想的是,如果一個沒有學生願意選擇的帶教老師,手下也就沒人幫他幹活了。

喧囂散去。湖南省人民醫院值班室工作人員回應媒體稱,此事已經處理完畢。

「華羽萱們」的生活還在繼續。

3月20日,華羽萱在朋友圈看見一篇推文。國家衛健委主管的【中國衛生】雜誌,發表了一篇由中國醫師協會副會長齊學進撰寫的文章,題目為【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十年,從「5+0」到「5+3+X」】。

若按此實行,想要進醫院成為醫生,3年規培後,還要再根據不同的專科標準,進行2—4年的培訓。

她看了一眼,沈默了。吃過午餐,華羽萱又坐回了電腦的病歷前。鍵盤敲得越來越快,鍵盤聲越來越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