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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刊印考

2024-09-14收藏

南宋宋伯仁繪編的【梅花喜神譜】現存諸本,以上海博物館藏宋景定二年(1261)重刊本為最早,流傳至今,已為孤本。該本在明中葉以前,似未受到學者與收藏家的重視,不見著錄於各公私書目,書內收藏印亦復寥寥。入清以後,經過百宋一廛的珍藏,漸漸名重於世,並出現了為數眾多的翻刻本。其中,嘉慶間古倪園[1]沈氏刻本(下稱「古倪園本」),不僅摹宋之精謹,刊印之精妙,為後來者所難及,而且【梅花喜神譜】所有現存翻本均祖述此本[2]。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梅花喜神譜】自清代以來所產生的廣泛影響,其實是由古倪園本造就的。本文即擬從經眼的幾部古倪園本出發,旁征相關文獻,對該本的刊印作一番初步的探討。

一、基本面貌

筆者所見古倪園刻本【梅花喜神譜】共七部,按前後印的情況[3],大致可判為前後五次印本:其中以國家圖書館藏113565號本(以下簡稱「國圖甲本」,又數位為索書號,下同)和上海圖書館藏普592091-92號本(以下簡稱「上圖甲本」)最早[4],南開大學圖書館藏善944/697本[5](以下簡稱「南開本」)、國圖藏13605號本(以下簡稱「國圖乙本」)次之,上圖藏普長019655號本(以下簡稱「上圖乙本」)又次,國圖藏58626號本[6](以下簡稱「國圖丙本」)再次,國圖藏18107本(以下簡稱「國圖丁本」)最晚。茲以相對而言保存內容最為完整的南開本為例,略述古倪園本的版本面貌。

此本開本15.5 × 26.03cm,外封原簽題刻印而成,後脫落,重裝時被夾入護葉,上題「梅花喜神譜」,下署「寫韻軒題簽」,又翻有陽文「曹娥」小印,知為曹貞秀所書。內封題「梅花喜神譜」、「宋本重刊」。正文首半葉版匡9.93×14.6 cm[7]。

卷首宋伯仁自序[8]及目錄、正文,至卷末向士璧【梅花譜後序】、葉紹翁跋,均影自宋本。其間為宋本所無者,一為古倪園刊記,見於向氏後序第二葉左半葉正上方空白處:「嘉慶辛未雲間/古倪園沈氏用/影摹宋本重雕。」二為翻刻刻工款,見於葉跋左半葉上方,雙行小字:「僑吳七十老人/魏塘夏天培鐫。」三為摹刻的收藏印鑒,共三十八方,其中有十一方不見於宋本。[9]

葉跋之後,古倪園本又增加了宋本所無的兩篇附錄,均每半葉八行,行十四字,無欄線,楷書。

首先,是四首【探春漫】詞並序——

五硯樓主人手模【梅花喜神譜】,松江古倪園為鐫新本。譜系宋伯仁手定,今藏求古居。伯仁嘉熙時人,著有【雪巖吟草】,見【南宋群賢集】。辛未秋,續舉中吳吟課,填詞紀事,調寄【探春漫】。

徐雲路 懶雲

劫後飛瓊,蠹余剩粉,仙姿依舊明秀。寸拗珊枝,分妝宮額,盡許寒消九九。漫擬廣平賦,認五字、吟成香口。喚回鶴夢空山,較量清影肥瘦。? 誰賞叢殘煙墨,只重訪袁絲[10],荒江孤岫。峰泖生春,海苔摹艷,留取冰魂相守。一卷描神筆,更消得、疏簾清晝。珍護香囊,展時蕓葉熏手。

李福 子仙

冷影難尋,孤芳漫寫,詞人曾入清夢。想為傳神,廣平賦筆,付與後來小宋。無限臨風態,渾不向、東皇矜寵。憶從妙手生春,暗香常自浮動。? 惆悵袁絲老去,留淡墨一痕,藏弆珍重。宰木成蔭,梅魂空返,重見蕓窗清供。任爾心如鐵,也勝聽、玉龍哀弄。說與黃昏,愁懷花下應共。

董國琛 琢卿

舊月鉤魂,新妝索笑,東風曾寫寒碧。粉淡煙消,眾香入古,認取當時顏色。似畫宜春意,費幾度、空山尋覓。底他作賦廣平,冷瓊飛上詞筆。? 難忘描摹女字,記此事推袁,瑤華留得。勝本叢殘,酒人仙去,一樣冰痕岑寂。清淺松波夢,恰迸化、半緘涼墨。珍重卷書,蕓窗如坐花國。

戴延介 竹友

竹素開園,松煙搗窟,冰魂招遍亭圃。羽翠聲中,額黃夢底,七百年前香古。乍展春風面,恐化朵、瑤華飛去。可憐鐵石心腸,蕓窗銷作柔語。? 誰與深鉤淺勒,恍身入瓊壺,雪巖賡句。鶴背霜寒,漁汀秋冷,淚迸星妃無數。多謝雲間月,又照到、新妝眉嫵。好約涪翁,一樽還酹湘楚。

其次是錢曾【讀書敏求記】「梅花喜神譜」條。乃雍正四年松雪齋刻本【讀書敏求記】所無,當自黃丕烈所謂自藏「精抄足本」[11]中錄出者,雲:

潛溪先生雲:「古人鮮有畫梅者。五代滕勝華始寫【梅花白鵝圖】,而宋趙士雷繼之,又作【梅汀落雁圖】。厥後邱慶余、徐熙輩皆傳五采。仲仁師起於衡之花光山,怒而掃去之,以濃墨點滴成墨花,加以枝柯,儼然如疏影橫斜於明月之下。逃禪老人楊補之又以水墨塗絹出白葩,尤覺精神雅逸,梅花至是尤飄然不群矣。」潛溪詳畫梅之原如此。伯仁字器之,刻此譜於景定辛酉。自稱「每自花放時,徘徊竹籬茅屋間。滿肝清霜,滿肩寒月,諦玩梅之低昂俯仰,分合卷舒。」自甲以至就實,圖形百,各肖其名,系以五言斷句。是書頗能傳梅之遠神,惜乎潛溪未及見之,一為評定也。予昔有詩雲:「笛聲吹斷羅浮月,管領梅花到鬢邊。」今觀此譜,如酒闌夢覺,月落參橫,翠羽啾嘈,只余惆悵而已。

最後是黃丕烈、王芑孫及曹貞秀跋各一篇。黃跋雲:

【梅花喜神譜】上、下二卷,雪巖宋伯仁器之編,重鋟於景定辛酉,此刻即重鋟本也。錢遵王所得與此正同,其詳見於足本【讀書敏求記】中。余辛酉計偕北行,得之琉璃廠書肆,奇秘之至。案伯仁有【雪巖吟草】一卷,刻諸讀畫齋【群賢小集】,其梗概見於【烏青文獻】,刻【吟草】者附於後,茲不復贅。惟此譜世罕流傳,余姻家袁君壽階曾借歸,手摹一本,藏諸五硯樓。己巳秋,壽階作古。擬將手摹本付梓,以表壽階一生愛書苦心,適雲間沈子綺雲愛素好古,慨然引為己任,屬余讎校精審,並悉摹向來藏書家圖記,以誌授受源流,甚盛事也。雕成之日,我同人重舉中吳吟課,各為填詞紀事,諸君與壽階生時交好,故多寓感舊之思焉。綺雲謂余系藏此書之人,且董校勘之役,俾附名簡末,是為跋。/辛未十一月十三日,復翁黃丕烈識。

跋後摹刻陰文「復翁」、「百宋一廛精賞」二印,行款字型與附錄同。

王跋從王書寫刻,行草,每半葉五行,行約九字,雲:

老妻墨琴有季妹曰蘭秀。三年前,余為蹇修以歸之綺雲。蘭秀自歸沈氏,弄筆作沒骨花,日有會心。綺雲將廣收昔賢畫稿,縱其好於水墨之間,因從吾友蕘翁借琹是本。殆刊成而蘭秀已殤,荀悅所雲「花不濟春,麥不終夏」,有如是乎!「喜神」二字本出釋藏【華嚴經】,花之在樹,常不如其在紙之壽無量也。余為題後,匪啻說一偈雲。/嘉慶壬申浴佛後十日,楞伽山人觀並識。

跋後摹刻陰文「老鐵晚年書」、「王芑孫」及陽文「惕甫」三印。

曹跋從曹書寫刻,正楷,每半葉六行,行約十一字,雲:

余季妹澧香學畫,故妹婿綺雲借刊是本。其年,靜好樓閩蘭皆作雙花,有並蒂者,有同心者,對花寫生,是一是二。及澧香玉折,余渡泖視奩,收其殘畫吊之,有好夢墮,為「秋後夜歸魂,招向畫中花」之句。今是譜刊成,而澧香不及見,綺雲必有人琴之感,余亦憮然於是也。墨琴女史曹貞秀書。

跋後摹刻陽文「貞秀」、「墨琴」、陰文「寫韻軒」三印。

通觀諸本,可知古倪園本除了較忠實地影模了宋本的自序、目錄、正文及向序、葉跋外,又增加了【探春漫】四首並序、【讀書敏求記】一則,以及黃丕烈、王芑孫和曹貞秀三篇跋,還摹刻了一批印章。雖然在相對較早的印本中,或王、曹二跋均無(國圖甲本),或有王跋而無曹跋(上圖甲本),但由上圖甲本王跋末半葉有朱印油痕,知其後尚有帶鈐印的書葉,而國圖甲本經比對已確定與上圖甲本屬同時印本,因此無論是國圖甲本還是上圖甲本,其完本當有王、曹二跋。也就是說,在基本文本方面,筆者所見前後五次印本中的最早印本(國圖甲本、上圖甲本),和次早印本(南開本、國圖乙本)並無二致。

然而,比較各本所摹印章,南開本及國圖乙本中,宋伯仁序首葉左半葉版匡內的三方黃丕烈印「百宋一廛」、「蕘圃過眼」及「黃丕烈」,以及向氏後序首葉右半葉版匡外的兩方古倪園主人印「靜好樓」、「綺雲澧香夫婦銘印」,並不見於較早的國圖甲本和上圖甲本,而從上圖乙本開始,加刻的黃丕烈三印又被剜去,王、曹二跋也不再見了。從國圖丙本開始,向氏後序版匡外古倪園主人的兩方印章也消失了。何以如此,部份原因或可以解釋(詳下文),其余則尚待研究。

二、底本探微

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不僅存世的幾個本子間互有出入令人困惑,實際上,它帶給我們的疑團還遠不止這些,而其底本,即上版前的影抄本出自誰手,在清代就已有異說。

如上所述,古倪園本卷末有黃丕烈刊書跋,雲「此譜世罕流傳,余姻家袁君壽階曾借歸,手摹一本,藏諸五硯樓。己巳秋,壽階作古,擬將手摹本付梓,以表壽階一生愛書苦心。適雲間沈子綺雲愛素好古,慨然以為己任,屬余讎校精審,並悉摹向來藏書家圖記,以誌授受源流,甚盛事也。」 時在嘉慶辛未(1811)。嘉慶癸酉(1813)正月初三,黃丕烈在其所藏宋景定本上,又作一跋述及此事。跋雲:

是譜之副本有二,皆余姻袁壽階從此影抄者。一贈浙江阮雲台中丞,一藏五硯樓。壽階作古,余向其孤取付雲間古倪園沈氏翻行。非特慶是譜之流傳,且壽階手跡亦藉以不朽也。

若依此兩跋,則古倪園本的底本自是袁廷梼影宋抄本。

按袁廷梼(1764-1809),亦名廷壽,字又愷,又字壽階,號五硯樓主人,吳縣(今江蘇蘇州)人。以藏書校書知名當時,其事略詳【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八集【紅蕙山房吟稿】及附錄,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卷四王昶傳後亦附其傳。從袁廷梼故友所題【探春慢】詞中 「一卷描神筆,更消得、疏簾清晝」(徐雲路)、「惆悵袁絲老去,留淡墨一痕,藏弆珍重」(李福)等,知袁廷梼的描神功夫在友朋中已卓有口碑。

然而,徐康的【前塵夢影錄】卷下,卻另有一說。其文雲:

松江沈綺堂(當是「雲」字之訛)所刻宋本【梅花喜神譜】,頗為博雅君子所賞鑒。沈氏家本素封,頗有池亭園林之勝,改七薌嘗居停其處,譜中梅花,皆其一手所臨。印本今尚有之,鮑淥飲刻【知不足齋叢書】,亦附刊焉。[12]

改七薌即清中葉著名畫家改琦(1773-1828),字伯蘊,號七薌,又號玉壺外史,松江人[13],山水、花鳥、人物無不能,尤以繪【紅樓夢圖詠】而傳名。若依徐說,則古倪園本所用為改琦模本。

二說孰是?考徐康生於嘉慶十九年甲戌(1814),時古倪園本已行世,壯年時徐雖北上遊幕至婁縣,終有幾十年事易人非的疏隔,豈如當事人所知之詳。再從改琦傳世的梅花圖來看,其風格學揚無咎、王冕:在用筆方面,枝幹或用淡墨濃墨分層皴染,或用濃墨逆鋒出之,而【梅花喜神譜】中的梅枝則多用焦墨枯筆飛白而成;改畫花瓣或藏鋒點就,或中鋒勾出,線條均勻圓轉,而【梅花喜神譜】中的梅瓣則多用側鋒,出筆短促,不忌圭角。此外,改琦畫梅,花形只取蓓蕾至全盛,從未見【梅花喜神譜】中的萌芽、背人與雕零諸態。[14]值得註意的是,2005年嘉德春拍曾見改琦嘉慶庚午(1810)所作的百梅圖冊頁[15]。其作與嘉慶辛未(1811)古倪園本正文雕成僅一年之隔,而【梅花喜神譜】恰巧也是一百幀梅圖,雖然兩下裏嚴光霍光,風格迥殊,不過徐康若因此而有此誤記,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透過與南宋景定本【梅花喜神譜】的比對[16],我們發現,古倪園本影宋的各部份精確程度是存在著級差的。由此推知,袁廷梼在轉模宋本的過程中使用了不同的手法:梅瓣與枝幹部份用的應該是雙鉤法,因此連飛白都與宋本無異。花蕊用的是對臨,所以有時連數量都有出入。此外,作為拿原書直接上版的翻刻本,景定本字形其實是有一點走形的[17],袁廷梼沒有亦步亦趨,既在間架上盡力保留原書版刻的特征,又在筆劃的起承轉合處帶上了自己的用筆習慣[18],所以我們甚至會覺得,古倪園本比景定本更自然而不像翻刻本。

值得一提的是,宋本有許多葉的版心磨損嚴重,在改成蝴蝶裝時被修裁拼合,因此比磨損程度較低的幾葉窄了兩到三公釐,每半葉內匡大小則本來就不統一,而古倪園本同一印本之中,每葉的版心都是一樣寬窄的,且每葉內匡縱橫最多一公釐的出入。考慮到用專門的套格紙抄書早已蔚然成風,而袁氏貞節堂也印制過數種不同的套格紙抄不同的書[19],筆者猜想,影模【梅花喜神譜】時袁廷梼可能也是先制做了套格紙,然後才著手臨字、花和版心、魚尾。

最後,由於古倪園本將宋本魚尾下俗體草草的篇目卷次也毫發誤差地影摹了下來,筆者推想,袁廷梼的摹宋時間,大概在黃丕烈將景定本由線裝(或包背裝)拆開,擬改蝴蝶裝的嘉慶六年(1801)之後[20],當然也會不晚於袁廷梼辭世的嘉慶十四年(1809)八月[21]。

三、刊刻因緣

根據古倪園本卷末王芑孫跋「蘭秀自歸沈氏,弄筆作沒骨花,日有會心。綺雲將廣收昔賢畫稿,縱其好於水墨之間」,我們知道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原是沈恕為夫人曹蘭秀學畫而刻。

按沈恕(?-1814)字正如,號綺雲,松江人。其先人以居積發家,至其父沈虞揚(號古心翁)[22]時,田產已為松江之冠。恕與弟慈(號十峰)、子文偉皆有刻書知名於時,恕所刻除【梅花喜神譜】外,如【三婦人集】亦以影刻精妙享有盛譽。又翻刻【雲間誌】,重拓【戲鴻堂帖】。生平詳見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十二【候選同知沈君墓誌銘】。

沈恕於嘉慶二年(1797)補松江府學生,由是受業於王芑孫,「觴酌淋漓,商量身世,情好垂二十年」[23]。蘭秀為王芑孫夫人曹貞秀幼妹,三歲失怙,及笄無奩,由姐丈為擇婿,於嘉慶十四年(1809)十月歸沈恕為繼室[24]。沈恕為人本有奇氣,好清賞宴飲,不事產業和科舉,而蘭秀「自小知書,嫁而學畫,弄筆為花鳥寫生」,能「傾其賓客」[25],所以夫婦琴瑟甚篤,王芑孫【題綺雲靜好樓圖四首】中有「樓上書床雜鏡奩,滿樓風月乍鉤簾」及「不獨鴛鴦滿地浴,飛來小鳥總成雙」之句艷稱之。[26]

嘉慶十五年(1810)四月,蘭秀偕沈恕歸寧,在王芑孫夫婦的蘇州寓所盤桓近一個月[27]。古倪園本【三婦人集】有是年刊款,和黃丕烈作於五月廿六日的校書跋,因知在蘇期間,沈恕夫婦必和黃丕烈有所往來,很有可能他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梅花喜神譜】袁摹本的,而黃丕烈於袁廷梼故後,本「擬將手摹本付梓,以表壽階一生愛書苦心」[28],沈恕便「慨然以為己任」,出資委托黃氏代為刊刻[29]。

雖然古倪園本後附【探春漫】組詞前有小序雲「辛未秋續舉中吳吟課,填詞紀事」,黃丕烈刊書跋雲「雕成之日,我同人重舉中吳吟課,各為填詞紀事」,似乎在嘉慶十六年(1811)秋天古倪園本就已雕成,然而作於嘉慶十七年(1812)四月的王芑孫跋又雲「殆刊成而蘭秀已殤」[30],而蘭秀卒於嘉慶十七年的正月初六[31]。那麽,究竟古倪園本是什麽時候刊成的呢?

如前所考,筆者經眼的古倪園本最早兩次印本中,原本均有王芑孫跋。同時,古倪園本後附的這幾首【探春漫】詞並序本身,以及自署「辛未十一月十三日」的黃丕烈刊書跋顯然都不可能在吟課舉行之時就已刊出,所以古倪園本的最終完成時間應該不早於王跋所署的嘉慶十七年(1812)四月。嘉慶十六年秋天大概只是影宋的部份被雕成了而已,而【探春漫】詞句中彌漫的悼亡與憶舊聲調,也使我們有理由懷疑,舉行吟課的這天,或許就是袁廷梼的兩周年忌辰。

就在黃丕烈刊刻這些他所感興趣的,或關乎學術,或關乎亡友的附錄時,曹蘭秀卻在產女之後亡故了。之後沈恕就沈緬於悼亡的愁緒中難以自拔[32],對他個人來說,為蘭秀學畫而刻的【梅花喜神譜】意義已然被消解掉了,而另一本書則不同,那就是【雙蘭圖譜】。

此書之名見於曹貞秀【寫韻軒小稿】後印本補刊的【題沈綺雲刻雙蘭圖譜】一文,其實物疑即黃裳先生【清代版刻一隅】著錄的【靜好樓雙蘭記】。若此推測不誤,則【雙蘭圖譜】的基本架構,是除有沈恕署「嘉慶壬申」(1812)的序、曹貞秀跋、改琦繪蘭秀小像及曹貞秀題贊之外[33],主體當是蘭秀生前所繪的寫生雙蘭圖四幀,另附沈恕【紀夢】、王芑孫【靜好樓雙蘭記】、【秋蘭賦】及諸家題贈雜詩等文字。[34]

沈恕為【雙蘭圖譜】寫了兩篇文章,而在【梅花喜神譜】裏不作一聲,或許已經暗示了這本【雙蘭圖譜】與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的特殊關聯。由於曹貞秀【題沈綺雲刻雙蘭圖譜】的文字,和古倪園本卷末的曹貞秀跋完全相同,內容也兼及二書,[35]我們有理由推想,沈恕留在【雙蘭圖譜】裏署「嘉慶壬申」的序,或許曾是為【梅花喜神譜】而作的。兩書共享序跋,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兩種書是合刻在一起的。筆者猜想,在沈恕原本的計劃中,與他和蘭秀的新生兒一起來到世間的【梅花喜神譜】,將是其分贈親友、分享喜悅的最好禮物,然而蘭秀的遽然亡故,使這一計劃不得不被迫改變:誌慶的主題被悼亡取代,學畫的範本也因無主而愈顯寂寥,於是他在【梅花喜神譜】後再附刻【雙蘭圖譜】[36],以這種讓前賢藝術與亡妻手澤前後輝映的形式,喻示自己踐行了前此的承諾,「將廣收昔賢畫稿,縱其好於水墨之間」。

黃丕烈在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跋中自承「董校勘之役」,而從「僑吳七十老人魏塘夏天培鐫」的刊語,我們更可以確定古倪園本的刊刻是在蘇州而非松江。也正因此,蘭秀在嘉慶十七年正月亡故之前,未能看到同年四月以後才正式刷印的全書。但嘉慶十六年秋天就已刊刻完成的該書影宋部份,既然連袁廷梼的友人們也已為雕成而填詞紀事,則刊刻主人沈氏夫婦尚無寓目,似不太可能。我們甚至猜想,前述南開本及國圖乙本中,向氏後序首葉右半葉版匡外加刻的「靜好樓」、「綺雲澧香夫婦銘印」兩方古倪園主人印,或許就源出某個沈恕、曹蘭秀共同寓目的嘉慶十六年秋刊成的【梅花喜神譜】影宋之部,其加刻的理由,或是蘭秀故後沈恕在【梅花喜神譜】外再附刻【雙蘭圖譜】一卷時照應前後兩書的一種紀念之舉。至該兩方印章何以不見於較早的國圖甲本和上圖甲本,想來是因為沈氏委托黃丕烈具體負責刊刻的【梅花喜神譜】全本正式刷印完成的時間略早於沈恕改變計劃,將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再行刷印並附刻【雙蘭圖譜】的時間,故前後印本有此不同。

沈恕去世在嘉慶十九年(1814)五月,時家道已中落,身後雖有弟有子,已不盡能守其誌,後來古倪園本的版片可能還是流出了沈家。由於上述加刻的印章位於版匡之外,大概是用小木塊臨時刻釘上去的,歷經時日頗易失落,所以之後印本便不再有「靜好樓」、「綺雲澧香夫婦印信」二印了。

又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中,除了王芑孫跋是自書,其他所有宋本之外的文字,似均由曹貞秀手書上版。借重貞秀如此,應該有三個原因。一來她是蘭秀之姐,在附錄和諸跋都還在計劃之外的時候,請姐姐為自己心愛的書題寫內封和書簽可能就是出於蘭秀之請。二來王芑孫是黃丕烈的同年摯友,王氏夫婦當時也住在蘇州,與黃丕烈往來頻仍。第三,貞秀精於小楷,也樂為人書,在瓦竈繩床間習字不輟[37],自題「寫韻軒」[38]。自貞秀偕王芑孫於嘉慶十二年(1807)定居蘇州,吳中風雅多有寓焉[39],【探春慢】作者之一的董國琛與另外六位詞客的【四春詞】小集應該就是倩貞秀手書刊印的,【士禮居叢書】中【輿地廣記】的內封書題也頗似貞秀所書。合此三點,貞秀實是兼天時地利人和的不二人選。

至於本書的刻工夏天培,黃丕烈自己手書上版,刊印於嘉慶十年(1805),的【百宋一廛賦】就由他操刀,在首葉和末葉的版心下方有他的小字名款,不過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給了他更高的,甚至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禮遇:不但留下了他的年紀和籍貫,還置於書中更顯要的位置,並由貞秀一並書寫,這實在很符合沈恕「士有一藝過人,雖寒賤傾心低首,所不可意,雖貴介輒奴視之」[40]的肝膽。

最後,筆者還想為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的正式印本確切的完成時間做一個大膽的猜想。我們已知它不早於王芑孫題跋所署的嘉慶十七年四月十八日,同時也應該不晚於【知不足齋叢書】本【梅花喜神譜】進呈禦覽的嘉慶十八年五月[41],可是究竟具體是什麽時候呢?如果能發現附入了【雙蘭圖譜】的完本,我們自然會得到更多線索,不過黃丕烈作於嘉慶癸酉(1813)正月初三的景定本跋,或許已經給出了解答,跋雲:「是譜之副本有二,皆余姻袁壽階從此影抄者。一贈浙江阮雲台中丞,一藏五硯樓。壽階作古,余向其孤取付雲間古倪園沈氏翻行。非特慶是譜之流傳,且壽階手跡亦藉以不朽也。癸酉歲初三日知非子黃丕烈識。」癸酉當嘉慶十八年(1813)。其實前此一年的「壬申孟夏七日」,李戴光獲觀宋本,題跋裏就提到自己聽說它已重雕的事了[42],陪在一旁的黃丕烈當時和之前之所以都沒有在宋本上記錄下自己傾註了許多心血的古倪園本行世的時間和他的感慨,也許就是因為它始終沒有完工的緣故。而此時他忽然在景定本上第四次作跋,跋中文字又全指向古倪園本的刊行,因此,黃氏此跋所署的 「癸酉歲初三日」很可能就是古倪園本行世的時間。(華蕾)

註釋
[1]. 據載,古倪園在松江北郭,傳為元末倪瓚避亂松江時所居停處,故後人建園名「古倪」,二易主而歸沈氏。清人秦瀛【小峴山人續集】「補編」有【古倪園後記】一篇,考證其得名始末甚詳,可參閱。
[2]. 筆者另撰有【〈梅花喜神譜〉版本源流考】一文進行詳細討論,此不贅述。
[3]. 判斷依據為斷版的有無與程度(如卷上第十一葉),以及版匡(如【後序】首半葉右下角)與筆畫(如黃丕烈跋中的「引」字)損否。
[4]. 以上兩本用紙相同,版匡磨損程度以及天頭、地腳寬度也十分接近,當是同一印次的印本。下述國圖乙本與南開本情形類似。
[5]. 此本為原南開大學教授朱鑄禹(1904-1981)先生舊藏。
[6]. 此本為四當齋舊藏本,書衣上章氏手題:「【梅花喜神譜】一冊,黃蕘圃影宋本,戴文節故物,丙午八月茗理得之。」下鈐白文「鈺」。
[7]. 各圖書館測量版匡進行著錄的方法不一,筆者在自行測量時,采用的是上海圖書館測半葉內匡內邊,不計版心的方法。
[8]. 首半葉有方濬頤(1815—1889)及戴植(字芝農,主要活動於道光間)藏印,亦可知此本之印必不晚於道光。
[9]. 這十一方印章分別為宋伯仁序首半葉右下角版匡上的陰文「廷壽所模」和左半葉版匡內陰文三印中的「蕘圃過眼」及「丕」字兩點如象鼻的「黃丕烈」(另一印「百宋一廛」宋本有之,又葉跋右半葉版匡內也有此三印),正文上下卷卷端的陽文「五硯主人」、「袁仲引生」,葉跋左半葉左下方的陽文「五硯樓圖書印」,向序第一葉右半葉版匡內的陰文「沈恕」、「賞雨書堂」、「鐵夫鑒審」,以及版匡外的陽文「靜好樓」和「綺雲澧香夫婦銘印」。這些印章中,「廷壽所模」、「五硯主人」、「五硯樓圖書印」、「袁仲引生」四方乃影摹者袁廷梼之印,「沈恕」、「靜好樓」、「綺雲澧香夫婦銘印」為古倪園主人沈氏夫婦之印,「鐵夫鑒審」則為王芑孫(號鐵夫)之印。又王芑孫【惕甫未定槁】卷十九第十三葉有【沈茂才恕賞雨書堂銘】,可知「賞雨書堂」亦為沈恕之印。
[10]. 袁絲本東漢名臣,清代多有袁姓而為人呼作「袁絲」者,袁廷檮即其一。上圖藏嘉慶間刻本李福【蘭言集】一卷【外集】一卷【詩余】一卷【雜文】一卷【和作】一卷【外集】第四、五葉【南昌萬明府承紀招同袁上舍廷檮家茂才銳沈上舍培集陽城張太守敦仁寓齋即席呈太守十二韻】中有「絲也謂袁壽階茂古文,觀也謂家四香察大音泰歲。少年謂沈狎鷗坐中最年少言每激,感遇興嗟慨。」
[11]. 見上海博物館藏景定宋本【梅花喜神譜】書後嘉慶六年(1801)六月初七黃丕烈跋。黃還同時將錢曾的這則提要手自錄於跋後。
[12]. 見【前塵夢影錄】光緒二十三年江標刻本卷下第六葉。
[13]. 參見【海上墨林】卷二。
[14]. 參見【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五冊P371、第七冊P234、第十一冊P141、第十二冊P28。
[15]. 末一幀改琦自署「嘉慶庚午春日量晴較雨之暇偶寫墨楳梅百幀以俟識者正之/改琦。」後鈐朱文「琦」、白文「玉壺山人」。商務印書館民國十八年曾影印,上海圖書館有藏。
[16]. 因為條件的限制,我們比對所用的宋本,是目前為止與原本面貌最為接近的【中華再造善本】第二編所收彩色影印本。
[17]. 筆者將在碩士論文的宋本一章詳細展開這個問題。
[18]. 袁廷檮書跡可參見宋刻孤本【唐女郎魚玄機詩】書後題詩,及陳先行先生、郭立暄等所編的【中國古籍稿抄校本圖錄·校本】第七八八頁書影頁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一版。
[19]. 據姜昳【中國傳統書寫用紙的文獻學研究—以箋紙、套格紙為中心】(復旦大學2008年博士論文)第三章【古籍寫本套格紙譜】。
[20]. 黃丕烈改裝後有詳跋書於景定本後護葉。
[21]. 光緒間滂喜齋刻【士禮居藏書題跋記】卷四第三葉,黃丕烈於「己巳仲冬十有四日」為【鹖冠子】三卷題跋末雲:「壽階秋初得疾於杭,八月初歸即去世,後日已百日矣。重閱此書,不勝人琴俱亡之痛。」故知袁廷檮卒在嘉慶十四年八月。
[22]. 沈虞揚傳記詳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九【古心翁小傳】、卷十三【?封奉職大夫例晉奉政大夫國子監生沈君墓誌銘】。
[23]. 見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十二【候選同知沈君墓誌銘】。
[24]. 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選府同知沈君繼室曹氏墓誌銘】:「宜人曹氏諱蘭秀,字蕋枝,亦字澧香,蘇州人。父東城兵馬指揮銳,嫡母王,所生母吳。母吳之事指揮也晚,從宦京師,生宜人於東城花市衙齋。生三歲而指揮卒。前卒,以宜人屬余,且曰:異日聽汝而嫁。後十又七年,余以歸華亭沈君恕為繼室。」又艾思仁藏王芑孫信劄冊頁【族祖惕甫先生墨寶】第二函語及蘭秀「記得潤千有一子,似年在十七八歲,未知才地如何,可望讀書與否?或已訂姻,或猶未耶?墨琴有一幼妹(今年十八,才貌麄佳,不過無妝奩耳),亦在擇壻,故想及此。」轉引自眭駿未刊稿【觀海堂所藏清王芑孫〈惕甫翰墨〉校讀記】。
[25]. 見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選府同知沈君繼室曹氏墓誌銘】。
[26]. 見【淵雅堂編年詩稿】卷十九。
[27]. 【淵雅堂編年詩稿】卷十九【題沈綺雲泖東雙載圖】序雲:嘉慶己巳之歲,以故曹司城季女蘭秀歸雲間沈氏,其年十月,老妻送女東下,與沈子綺雲成婚。明年四月,蘭秀反馬,雙雙而至,盤桓舫齋,彌月乃去,於是玉壺外史為作是圖。
[28]. 見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卷末黃丕烈刊書跋。
[29]. 同上。
[30]. 見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卷末王芑孫跋。
[31]. 見【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選府同知沈君繼室曹氏墓誌銘】。
[32]. 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十四【候選府同知沈君繼室曹氏墓誌銘】:「……故沈君逾時而哀。雖其疏屬,一?嗟惜之,雲指揮故以書畫名,三女皆自喜文墨之間,宜人最小,歸得其良,而弗有其享,在人情為可悲。自古言‘妃匹之際無如命’,何若宜人者,及期於迨吉之年,先秋於彼秾之際。遭家方盛,而葬於其夫,轉以留余思於無窮,不可謂非幸。余之所以為宜人無憾也。」
[33]. 【寫韻軒小稿】後印本【題沈綺雲雙蘭圖譜】並其前【季妹澧香遺像贊】,疑即【清代版刻一隅】中【靜好樓雙蘭記】一則所列述的「曹貞秀跋」和「像贊」。
[34]. 據黃裳【清代版刻一隅】,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增訂版,P331。
[35]. 其首句「余季妹澧香學畫,故妹婿綺雲借刊是本」和末句「今是譜刊成,而澧香不及見,綺雲必有人琴之感,余亦憮然於是也」顯然都指的是【梅花喜神譜】,中間則述及蘭秀寫生雙蘭圖的原委,可見兩書之難分。
[36].從【清代版刻一隅】提供的書影看,王芑孫的【靜好樓雙蘭記】的款式也是四周雙邊,中無欄線,和古倪園本【梅花喜神譜】所有附錄及後跋相同。
[37]. 見王季烈【莫厘王氏家譜】卷二十三【雜文·惕甫公】。
[38]. 從「寫韻軒」的出典來看,王氏夫婦大量為人作書很可能並不只是出於人情和風雅,還有經濟方面的原因。又端方舊藏【王惕夫書沈元昆小傳並墓誌】卷後李葆恂跋雲:「(王芑孫)其書亦有聲於時,至以比劉文清。配曹墨琴亦能書,四方以書幣乞其夫妻文若書者,交與門下。」王芑孫文集中雖然極諱言此,【寫韻軒小稿】中卻屢言及生計的艱辛。
[39]. 當時江南私家的寫刻精本多非庸工所書,是當時風尚所向,黃丕烈自己雖不以書名,也勉力寫就兩部,即【百宋一廛賦】和【季滄葦書目】。(參見陳紅彥【名家寫版考述】,【文獻季刊】2006年4月第2期。)為【士禮居叢書】充寫樣之任者,還有李福、施南金、陸損之等。
[40]. 見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十二【候選同知沈君墓誌銘】。
[41]. 經過比對,筆者發現知不足齋本【梅花喜神譜】的圖部份是影摹古倪園本再上版的,並將古倪園本影景定本不盡精確之處一一繼承了下來,如「寒缸吐焰」一幀景定本花心呈菱形,而古倪園本、【知不足齋叢書】本都呈三角形。
[42]. 李戴光跋雲:「嘉慶壬申孟夏七日?李戴光曾觀。時是譜業已重雕,俾後學得有師承,為此書慶遭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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