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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物件說膠東 | 桅 燈

2024-04-21收藏

文、圖 | 張狀慶

冬至了,按海島的揆程(長島方言:規矩—編者註):冬大似年,似乎這不是個一馬二虎的日子。可小時會兒今日除了吃頓馉餷(方言:水餃),就是瞎黑(方言:晚上)少放點鞭炮。但俺知道這大年快到了,那可是眼巴眼盳的日子。

小時的年雖然過得並不寬頭(方言:富裕),甚至很是清苦貧寒,可這會兒回想起來老鼻子(方言:非常)甜蜜和幸福。隨著俺自個兒的歲數已年屆古稀,時代的進步淘汰了幾好(方言:多)的老舊揆程。這年,已過的和小時的內容,那差的不是一星半點了。可年不管哪麽變,俺有一樣營生從來沒改變。

小時會兒渾家(方言:全家)忙年裏外跑的老鼻子歡氣(方言:歡喜),只有爺爺在炕上愛惜愛意地擦燈。只見他從廂房房笆上抅下(方言:從高處取東西)一個鬥狀木盒,開啟拿取一個用洋灰(方言:水泥)袋紙包裹溜嚴實的鬥型燈。爺爺擦燈的四面玻璃時,像是有配方用什麽油和著泥擦,等擦好了老遠看還當是光有燈框沒有玻璃一樣。燈箱裏有一盞帶罩的火油燈,看爺爺勞心敬懷(方言:盡心盡力)的拿塊白布,一邊用嘴哈氣一邊擦那燈罩。大更午瞎黑(方言:除夕夜),這燈就掌在俺門外豎的燈架子頂上。俺家在砣磯島後口北山頂最高那場兒,街坊鄰舍掛的都是馬燈,一比量俺家燈不光高還亮的晃眼。後來的一天爺爺老(方言:去世)了,那天還下著蒙蒙的小雨。按砣磯島的揆程,家裏有逝世的老人院外該掌有照明燈。那幾個瞎黑這盞桅燈送了爺爺的最後一程,那年俺才六歲。

爺爺老了以後的過年,爹爹拾起了這擦燈掌燈的營生。擦燈時會兒爹爹的臉上多了不少的凝重,似乎不能有半點差池。爹爹記性好愛講古今兒(方言:故事),經歷的看到的聽說的事老鼻子多了。那時上學作業少家務重,晚上織網上梭子聽古今兒是宿宿不落的營生。記得上中學那檔口,老師布置了寫一篇傳家寶的作文。俺反復尋思家裏的物件,唯有這盞燈的背後能存有不少的古今兒。為惹爹爹歡氣,俺特為兒早早上了兩匣梭子,果不其然爹爹給俺講起這燈的經歷———-。

老話說:「迎春開花,打柞來家」。跟起恁爺爺出門那時會兒的春季天,雖說朝廷禁止去東邊那個國家打青魚(即鯡魚),但看管不嚴加上船若避風也動不動攏到人家那個地方。咱砣磯島山上光禿禿的,可這敞兒的山上滿那兒都是柞樹,也就是咱叫的橡子樹。所以軋夥兒打完青魚,都會攏沿(方言:靠岸)置辦一船柞樹木頭來家當柴火,這就是那句老話的來頭。有年恁爺爺領船攤風差點踢蹬(方言:完蛋了)了,船叫浪拍的夠嗆後把燈架上的燈砸的稀碎。船浮上幾好的家什讓浪都掀到洋裏,只好就手在那個地敞攏沿填補。在商鋪裏置辦東西的時會兒,恁爺爺看見了這盞桅燈喜罕毀了(方言:毀——極),掯沒打(方言:不猶豫),價沒拉就買下了。就這樣這盞桅燈和滿載著一船柞木柴火,趕著迎春花盛開的芬芳,來到砣磯島開始了這不平凡的闖海生涯。

這盞燈經歷的事無奇帶數(方言:很多很多)。說苦難比不了「三月十六日那場風」。一九四六年陰歷三月十六日,洋面靈經兒(方言:突然)刮起了足有十一級的北風。在大竹山洋面拉網的漁船,冷不防遭到了亙古沒有的災難。那天眼看著有的船幾浪被拍沈,有的船兩浪給掀翻。海面上漂的漁網、翻的船具、哀號慘叫的動靜,從來沒見到這滿洋裏都是。哪會誰也顧不了誰,軋夥兒都是聽天由命了。那個場面恁是尋思不到,人要沒有指望了就把自個兒綁在桅桿、劈錘、大櫓上。只要水裏沈不了早晚就能潮到海沿上,為的是讓家人能找到屍靈。人哪,㗗(方言:念bai,別)看著個個溜精八怪兒的透楞,在紮骨頭的桃花水裏沒歇兒(方言:不一會兒)就僵了,凍的登硬。恁爺爺幹營生手腳麻利,眼看北洋一片黑壓壓地雲撲了上來,忙招呼夥計緊麻溜的把大桅放到水裏橫在船底,下好了澇子。就差了這麽個檔口,沒大歇兒(方言:沒一會兒)洋面像發海了一樣。恁爺爺招舵,讓俺抱在後把子上守著這盞燈。俺朝天拜了幾拜還不停的禱告:「老天爺爺啊,保佑保佑俺吧」!熬啊熬啊,俺爺們終於躲過了這場劫難。這場風咱村裏一下就糟迍(方言:遭難,糟蹋)了四十八個人,光爺們三人兩人一堆踢蹬的就有十戶人家。咱後口村不是本家就是親戚,一下子全村都跟著報廟(方言:到土地廟報喪)了。從那會兒起,俺看見這燈心裏就滋味兩樣,感覺這燈有點講究。

要說這燈還有了不起的光榮。打小鼻子(方言:日本鬼子)時共產黨八路軍就在咱後口村開展地下活動,後來北海地委在村裏建立了黨支部。這可是長山八島頭一個黨組織,中共長島特區工委有一期駐咱村,俺參加漁救會跟著和船主漁霸鬥爭不用說。一九四五年「七夕節」的轉天小鼻子投降,俺船在北地老虎灘掌上桅燈急三火四往家趕。後來約摸有半月期程,上級決定用船從南邦往北地運八路,那回兒要挑選信得過、上樣(方言:好樣的)的漁民參加,俺不用說肯定叫挑上去了。俺就提溜這盞桅燈上了「二馬駒」大風船,順風一氣到了南邦欒家口,看那和大活海市一樣,早就停了幾好的一片大風船。在那場兒裝了滿滿的一船有好幾十號八路軍。他們穿的都是老百姓的衣裳,除了看見兩個挎「櫓子」約摸(方言:揣摩猜度)是官,其余的都空著手。俺不忘那是個八月十五供應月婆婆的時會兒,欒家口有老鼻子軋夥兒不錯的老鄉還送來月餅。瞎黑上級告訴開航,俺軋夥兒帶頭拔錨向北地開拔。那個瞎黑雖說頂著北風,可咱島上闖海人使喚船麻溜,講究好手賴手不如快手,用的招是「搶風頭,趕風尾」。加上跑南邦奔北地那權當在家門口轉悠,幾檣劃的把南邦的船拉的老鼻子遠。咱都到老鐵山了他們還在砣磯島避風,雖說不少八路暈的真是夠嗆,可把那挎「櫓子」的幹部興的(方言:高興)直誇獎。跑道時會兒瞎黑不讓掌燈,害怕讓國民黨在這轉悠的炮艦看見。當快到老鐵山了時會兒,說蘇聯老毛子不讓在大連攏沿。那只能還往北劃檣,最後在莊河打拉腰攏沿把八路缷下了。咱島裏裝八路的船都是頭一幫攏沿,八路軍的幾個幹部都挨船握手感謝,弄得老鼻子親親啦。任務完成的好上級幾好的滿意,特為兒讓咱島上船再跑一趟。所以俺軋夥又返回欒家口裝滿八路,這會兒在皮口攏沿平安的把八路缷到了北地。往家趕那會兒,瞎黑俺把這燈掌上了。那心裏和這桅燈一樣在海裏錚亮錚亮,不知哪麽回事就是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展揚(方言:自豪驕傲到可以炫耀)。

新中國成立後,這桅燈跟著俺和全村人一樣,在那麽多的大風船、小榷子上,鋪水蓋浪南邦北地東洋西地的闖蕩。她見證不知多少回兒的大風大浪卻有驚無險,也看俺發了不少的財,也陪著掛了不知多少大紅吊子。後口村在長山八島生產老是稱頭,軋夥兒都出了力都有了體面,這桅燈當然也有功勞。

這桅燈確實制作的精細巧妙,油煙排放流暢根本不會把燈箱熏黑。爹爹告訴俺這燈叫「美孚燈」,那燈罩和他軋夥兒的燈罩不一樣。掌上燈你會看見罩上有七個星星,所以管它叫「七星罩」。俺不太信特為兒掌燈看了,又數了數你㗗說還真的是那回事。

俺挺劃魂兒(方言:納悶),爹爹是個安分守己不招事不惹事的老實人。運送八路若叫國民黨抓著,那可是要命的營生。爹爹卻提溜這燈爭命般的要幹,足以證明共產黨的組織力量,證明漁民對翻身得解放的渴望,還證眀了這燈和吉祥物一樣,護祐著爺爺、爹爹他們的一路平安。從那會兒起,這燈在俺心裏有著不一般的神聖。

八十年代末爹爹媽媽移居長島與俺同住,雖然兒孫繞膝如同含飴,可每當過年盡管大更午瞎黑裏外燈火通明,看爹爹似乎若有所失一般。後來俺回老家靈經兒看到這燈還掛在房笆上,好像猛然醒悟一樣把她請了回長島的家。

記得那個年俺學著爺爺擦燈的架勢,爹爹在旁邊看著不時的抿嘴笑。焊了一個燈架豎在院中,俺費好大事操持(方言:找到)了一瓶火油。瞎黑時會兒俺掌上燈按好燈罩,撚亮火苗放置燈箱裏掛在燈架上。啊?!你㗗說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失望!這桅燈,跟起(方言:早先)在老家都亮的晃眼呀。哪麽這會兒在樓宇間門窗的外泄燈火映照下,如同夏日白天飛舞的螢火蟲,只看蟲飛不見光亮。爹爹看了沒吱聲,可俺約摸老人心裏挺不熨帖。盡管桅燈不亮,可俺每當過年還是照掛不誤,只是燈的油壺裏不用填油也不掌燈。慢慢地爹爹過年時看到了掛燈,亦很是歡氣了。再後來正月的一天爹爹老了,按揆程瞎黑兒點燈照明,俺把這盞桅燈也掌上了高掛在院子裏。

爹爹老了後的過年,俺要掌這桅燈不但成了自覺似乎還有些虔誠。尤其是有了孫輩後,這願望還愈加的強烈。為了體現時代的特色,特為兒(方言:特意)弄些火紅的小燈籠當啷著實在喜氣。為環保安全政府禁放煙火,俺就弄個遙控電子鞭炮掛上。大更午瞎黑讓媽媽、讓孫女,盳著(方言:瞅著)桅燈按著遙控,聽著院中劈哩啪啦的鞭炮響,四代同堂漫屋盡是笑聲。俺心裏明鏡似的清楚,時代的車輪會碾壓拋棄許多老舊物件。但那物件上早就浸潤了許許多多內涵:那就是應當傳承的精神。

前年媽媽老了,俺又掌上了那盞桅燈送了媽媽的最後一程。假若真的還有另一個世界,媽媽若告訴爺爺、爹爹,桅燈俺是如此這般掛的,想必他們是會老鼻子開心吧!

如今孫女也開始懂事了,俺要告訴她這桅燈所承載的故事。因為這桅燈的漫長經歷,早已成了文化的沈澱。那是海島人從苦難走向幸福的佐證,也是海島人拼搏不息故事的載體。更讓俺祖輩、父輩,最重要的是俺這輩放心:俺家桅燈有人傳!

有詞曰:

【漁家傲•桅燈】

春寒料峭高麗外,

駭浪拍舟呼聲哀。

他鄉遇燈結緣在。

朝天拜,漁人命運不奇怪。

民猶如水言舟載,

蔣家王朝焉不敗。

國興家旺燈明快。

傳萬代,海島文化更豪邁。

2023•12•22•冬至

(此文已被收錄到【老物件中說膠東】文集,由黃海數位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

作者簡介:張狀慶,筆名鼉島漁翁,長島縣砣磯島後口村人。現為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煙台市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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