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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京文苑之古墨鑒藏家尹潤生

2024-03-29收藏

本文是尹潤生先生之妻張穎昭先生所撰的回憶其夫的文章,其文見下:

尹潤生,別署意竹。蒙族,博爾濟吉特氏,漢姓尹。1908年出生於北京。祖父榮廷,鹹豐癸醜進士,後官蘇州織造。父增煦,字旭谷,曾充當禮部郎中。

隃麋①雅好

尹潤生幼承家教,勤奮好學,過目不忘。自幼在家學讀書,日近筆墨紙硯,對文房四寶有深厚的興趣愛好。不料少年失怙,家道中落,既要奉養老母,自己又需求學,雖有愛好而力不能及。

成年結婚以後,因妻張穎昭工繪事,他酷愛書法,兩者皆需好墨,幼年時的愛好興趣遂重又萌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書法繪畫的表現上欲求得心應手,與好墨發揮的效果有著密切的關系,尹潤生對此深有體會。

於是他開始尋求收集墨,以使用為主,兼收並蓄。日積月累,逐漸提高對墨的認識。經過用實物比較對照,磨試鑒別,同時搜集、查閱有關墨史資料,核對文獻以及墨林掌故,從墨的起源、沿革、變遷到墨的質理、原料、類別,漸漸積累了這方面豐富的知識,對墨工、墨家的派系、別號、年代、墨品風格,墨模上的雕刻、題字、形式、圖案,進行了細心鉆研。

何為明?何為清?何為禦制品?何為貢品?何為名家自制品?(墨的圖案與當時的版畫有密切的關系。)以及制墨時代的背景,皆了如指掌,對藏墨興趣愈發濃厚。

①喻麋:古縣名,在今陜西千陽,以產墨著稱。後以「喻麋」為墨的代稱。

從文獻記載和多方印證,中國墨的起源,應始於公元前12世紀以前,它在文化藝術發展的歷史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墨本身是消耗品,歷代文人士子也曾選制收藏,但能流傳後世的明代以前的古墨幾乎沒有,只在出土文物中偶見極少殘品。

從明朝萬歷到清朝康熙、雍正,可以說是墨發展到鼎盛時期。但經數百年變遷,水火兵災,侵略者巧取豪奪,能保存到現在的,也成了鳳毛麟角。今若不珍視,明清兩朝的墨後人也難以見到了。

軍閥混戰時期,國內歷史文物遭到任意摧殘,或盜運國外。敵偽時期,日本人更是搜集搶掠中國文物。日本人非常欣賞中國墨。

抗戰時期,尹潤生身在北平淪陷區,目睹眼見,心急如焚。他與兩三同好商定,各盡其力,走遍琉璃廠和各文物商店,絕不使祖國僅存的遺產落入外國人之手。

尹潤生節衣縮食,變賣家中衣服、首飾,全力以赴收集市面商店古墨。他一面購買,一面啟發商店老板的愛國思想,勸告他們不要貪圖眼前利潤,而使祖國的文物被外國人得去;並說,中國現有的古墨已瀕臨絕跡,若仍在中國人手裏保存,日後商人還有買賣可做。

經過反復勸告,居然得到古玩商的理解和支持。古玩商有時遇到墨的品類分析不清,也要求尹潤生給鑒定。遇有以偽品充真品時,尹潤生亦能辨別精確。幫助古玩商鑒定判別古墨,使尹潤生買墨的機會更多了。在北平淪陷期間,古墨基本上未遭日本人掠奪。

新中國成立以後,尹潤生歡欣鼓舞,將自己多年珍藏的自明代萬歷起至清朝六代的全部古墨珍品和墨模,一並送交故宮博物院,得到故官博物院授予的獎狀。

尹潤生平時將陸續收藏的墨品賞析厘定,按年代排列,筆之於書,以墨品形式、款式、重量為經,屬制者及墨家小傳為緯,並旁及墨史掌故;不為溢美之詞,不作似是之論,不迷信古人,以明朝墨為上卷,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六代清墨為下卷,名之為【意竹簃雲煙過眼錄】,寓異日墨去書存,為今後同好者,提供研究參考的依據。

忘年墨友

解放後,政府重視文物,清末帝師袁玨生翰林家屬,將保藏多年、早被日本人矚目的「中舟藏墨」全部交給國家,由文化部接收。文化部招尹潤生等出席鑒定。同時在座的有清華大學教授、湖北省張子高先生,廣東省葉恭綽先生和浙江省張絅伯先生。

三公皆素有喻麋雅好,皆將古稀之年。以尹潤生年少而見聞廣闊、考證精確所折服,更喜其心懷開朗,語言直率,皆樂與之交。從此或書信往來,或約地點聚會,以談墨為內容,或攜實物,相互切磋;或討論文獻,各抒已見,暢所欲言。

1963年,四家墨友商定,各選所藏明朝精品拓片,附親筆書寫說明文字,圖文並茂,集資出版了【四家藏墨圖錄】一書。問世以後,很快銷售一空。計劃再次出版,並期增加篇幅。

張子高先生為最早的有高深理論知識的化學專家,尹潤生長子尹貝立亦學化學專業,計劃雙方配合,從古墨的化學成分,效能等方面做更深入的研究、考證,以繼承發揚中國文化遺產。

不期史無前例的……突然襲擊,沖散了一切美夢。咫尺天涯,音信斷絕。待尹潤生從幹校回來,葉、張三公已相繼去世。

古墨專家

1957年,尹潤生著【漫談古墨】,發表在【文物參考資料】第一期;1958年著【由金塗塔談到墨】、【明清兩代的集錦墨】,分別在【文物】月刊登出;1962年著【曹寅的墨】、【自制墨】,發表在【光明日報】、【天津晚報】上;【談三希堂墨】發表在香港【大公報】,【發掘兩錠珍貴的明墨】在【北京日報】刊出。

70年代末80年代初,尹潤生在每天操勞業余學校工作的同時,抽時間撰寫自己鑒定古墨的著作。

1980年著【康熙朝劉源墨】、【評論方於魯與程君房兩家墨店】,發表在【故宮博物院院刊】上;1981年寫【鑒定明清兩代墨的點滴體會】,發表在【文物】月刊。

【清愛堂及其他】、【玉泉水與玉泉新墨】分別發表在【北京日報】及香港【大公報】上。1982年寫【漫談滿文墨】、【汪節庵制墨年代考】、【琴墨淺談】等。可惜後兩篇文章刊出的時候,他已不能見到了。

60年代中期,周總理指示,要系統整理文物。古墨被列為重要內容之一。由李一氓同誌推薦,領導指定,由尹潤生負責整理故宮博物院藏品,並同時編寫【墨說選集】。

在這時期,尹潤生不分寒暑,每天到故宮博物院墨庫查點、登冊,對墨的年代、品類、圖形、重量、墨工、制造者分門別類,編著【故宮博物院藏品目錄】兩巨冊。他還向管理人員講述收藏古墨需備的常識,設計新的安放辦法,改變庫房內不適合的儲藏裝置,使文物能得到永久保存。

為求進一步鉆研和征集墨史資料,尹潤生走訪國內多處省市博物館,可惜這工作被運動打斷。1978年以後,安徽省博物館為發展現代的徽墨,經常派該館石谷風先生來京或通訊,與尹潤生商量或征求他的意見。

1982年,尹潤生積勞成疾,心力衰竭,終於病倒。在他臨終的前一天,安徽省博物館正準備去日本開文房四寶展覽會。石谷風先生在病榻旁與尹潤生商討墨品展出的細則問題,尹潤生用微弱的氣力,為祖國的文化藝術事業,提供了最後的意見。

素通京劇

尹潤生素通京劇。幼年時其父供職內廷,曾兼管升平署,內廷「老供奉」,如王瑤卿、王鳳卿、姜妙香、姚玉芙等常為他家的座上客。耳濡目染,心領神會,尹潤生由愛好而練習,對京劇的胡琴樂器等和唱念做打,都有很深的體會。加以嗓音洪亮,偶歌一曲,穿雲裂帛。

效仿各流派唱腔,不拘生旦,更為神似,內行名演員或業余愛好者,聆聽後皆為心折。更熟悉前輩老演員的軼聞逸事。名演員奚嘯伯、李萬春當年每排新劇目,輒約尹潤生觀看首場,期即興表達意見,以便參考改進。

興學辦社

……,雲開霧散,多年壓抑,重新解放。十年來,祖國文化藝術被摧殘殆盡,影響了人的素質修養,若不及時挽救,將是中華民族精神文明的一大損失。為使祖國文藝重新振興,有人倡議成立書畫研究社,並推選蕭勞先生為社長,尹潤生為副社長。但蕭老年事已高,住家又遠,行動不便,一切社務只好由尹潤生負責管理。

尹潤生還創辦了書畫業余學校。書畫研究社和書畫學校在既無社址、校址,又無一切設施的條件下,完全白手起家。由於西城區政府的支持,區文化局借款6000元為開辦費。

尹潤生本著教學育人的宗旨,不辭勞苦,不圖名利,各處奔走聯系,租借中小學校課余時間的教室,作為書畫業余學校上課、安排書畫社活動的地址。他聘請擔任講課的教師都是有成就的書畫家,挑選人材嚴肅認真,務以使學生受益為目的。

為了研究討論業余學校的事務,有時職工教員無分早晚來家商談,尹潤生隨時接待。同仁中有的到吃飯時間談不完,就在尹潤生家吃飯;學校有時需用的物品一時買不到,尹潤生只要自己有便送到學校用。他不顧疾病的威脅,日間為業校處理各項事務,晚飯後經常到校檢視上課情形。

學校開始報名人數二三百人,到第二期增加到千人以上,以後每期報名人數總超過預定數。報名時間從早8點開始,但總有捷足先登者淩晨4點來站隊。報名者爭先恐後,其中有工人、軍人、各單位在職人員、離退休老幹部、家庭婦女、中小學生;還有母親同兒子、爺爺帶孫子同來報名的。

這一方面說明了業余學校在社會上的聲譽,另外也因文化藝術中斷了十年,現在有學習的機會了,每個人都想從學書畫藝術中填補多年生活上的單調和精神上的空虛。

學校業務蒸蒸日上,書畫社成員也與日俱增。為滿足學生的要求,除去原有的書法、山水、花鳥、人物班之外,又增加素描、篆刻、詩詞、版畫等班次,另外聘請書畫名家舉辦講座,分析各流派風格,讓學生開闊視野,增長見識。

書畫學校引起社會各方人士的註意,經常來參觀存取的人很多。【人民中國】雜誌社的記者曾來校多次了解情況。1982年6月的人民中國】上,記者寫了一篇6000字的文章,詳細報道了中國書畫業余學校的情況,充分肯定了業余學校為振興中華民族的藝術所做出的貢獻。

日本書法家柴田木石先生也來校參觀,並攝影留念。歸國以後將日本現代婦女書法作品多件寄來,以示友好。

學校有了收入,彌補了書畫社活動費用的不足。為解決社員裱畫難的問題,學校聘請裱畫師傅教待業青年裱畫,增加了裱畫車間。同時每年辦書畫展覽,以期相互觀摩評比,提高藝術水平。

在尹潤生經營書畫社及業校兩年多的時期內,除還清文化局貸款之外,為書畫社、業余學校添置了各樣家具、電器,買了碑帖畫冊、有關書畫理論知識書籍和名人的墨跡,供社員、教員參考。除去一切開銷外,積累資金數萬元,為書畫社及業余學校的經費奠定了基礎。

著撰史料

舊社會有大批的窮苦人靠典當維持生活,其中亦有八旗子弟。清代制度,八旗子弟不準經商,子弟未取功名便沒有經濟來源。為官人家憑一人俸祿,養一家老小,一旦本人亡故或革職丟官,全家人的生活便無依靠,遇到困難急需用錢時,唯一能救燃眉之急的辦法,就是用東西去典當,希望有錢時東西還能收回來,實為潦倒中的自我安慰。

當鋪老板摸透用錢人的心理,用惡毒手段壓榨窮人,典當的東西至終總能歸當鋪。尹潤生對當鋪的殘酷剝削有親身感受,為了揭露當鋪黑幕,40年代尹潤生走訪了北京多家當鋪,深入調查,編著了【典當業概況】一書,徹底揭露當鋪的剝削手段,櫃台內外的樂與悲。書問世以後深受社會上廣大群眾的好評。

尹潤生出身世家,對清末同、光時代的典章制度、掌故軼聞、婚喪禮儀,從幼年留心。他有很強的記憶力,有想了解清代史料的朋友經常求他解答問題,他從來是知無不言、耐心講述。對求他寫字的,他是有求必應,人名多了,記不清,就記在本子上,白天事情多寫不完,晚上寫到深夜也必完成為止。

尹潤生參加西城區政協以後,曾撰寫了【解放前北京的飯莊飯館】、【從「銀錠觀山」談到汪精衛行刺載灃】、【回憶賽金花答德國記者問】等文章。

根據清朝墨制、墨者及當時背景的特別記載,尹潤生編著了【清墨史話】,溥傑先生為之題簽,後改編為【十六家墨說】。遺憾的是,心願未成身先去,【墨說選集】的遺稿由張穎昭整理,李一氓同誌題簽,1986年出版,改名【墨林史話】。

尹潤生作為八旗子弟,一生奮力拼搏,未染紈絝作風。他沒有繼承遺產,但卻繼承了蒙族人的慓悍、純樸、誠實、堅毅的性格,他愛自己的祖國,酷愛祖國的文化遺產,他的一生雖然沒有豐功偉績,是平凡的一生,但卻為自己國家,為悠久的文化,奉獻了所能付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