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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圈拼團亂象:以愛為名的「圍城」

2024-08-06動漫

文| 陳逸欣 陳爍儀 張欣琪

錢還沒有到賬。詩思看了一眼空白的交易記錄界面,默默放下了手機。

被騙117 天以來,她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點開手機銀行軟體,檢視交易記錄,隨後就是開啟微信群,推進那筆被團長卷走的欠款的追回進度。


已經有六年「谷齡」的詩思現在還是一名大三學生,而被卷走的欠款就源於一年前她在微信群裏的一次「谷子拼團」。經過近四個月的追討,十萬元的貨款依舊杳無音訊。

詩思從高中就進入谷圈,至今已有六年「谷齡」,而被卷走的欠款就源於一年前她在微信群裏的一次「谷子拼團」。

「谷子」,指代一切動漫、小說等ACGN版權作品的周邊。谷子像是紙片人靈魂的載體,「吃谷」——購買谷子也成為了實作跨次元對話的普遍方式。據【中國二次元內容行業白皮書】初步統計,2023年中國泛二次元使用者規模達到4.9億人,其中核心二次元使用者達1.2億人。中研普華產業研究院報告顯示,二次元內容產業增長迅速,並預計在2026年規模達1200億。在該產業中,作為衍生品的「谷圈」市場近幾年表現出強勁的發展勢頭。

線上下,生意火爆的谷子店成了為實體商場註入生機的香餑餑,而線上上,二手交易與私域「拼團」則成為了「吃谷人」晉級的必經之路。大批新鮮消費血液的湧入也吸引來了相應的金錢投機者,渴望從蓬勃的潮水中大撈一筆,市場亂象也隨之滋生。

在多方的共同圍獵下,像詩思這樣的谷圈消費受害者不斷湧現,原本屬於小眾愛好的線上「谷子拼團」逐漸成為了一座新型「圍城」。

遭遇「瓜主」與維權「怪圈」

「我知道這些谷子對我的生活用處不大,但我想透過購買它表達出我對這個角色的喜歡。購買它可以讓我獲得快樂。」直到現在詩思仍記得初次下單谷子的那份激動,那一刻她好像真的觸摸到了角色。

一年前,詩思刷到了自推的同人徽章「安利」視訊,從抖音追到了微店再轉到微信,成功加入了500人的團購群聊。而在那段時間裏,她的訊息列表大大小小足有400多個「谷子跟團」群聊,每日新增資訊可達上萬條。

由於谷子大部份是海外原版或工廠客製,為平攤運輸成本和降低客製價格,谷圈廣泛地存在著跟團現象,收款一般在微信或QQ等私域,開團的人被稱為「團長」或「團咪」,負責跟進開團進度、募集資金、下單分配等,各個角色的愛好者就稱為「XX推」/「媽咪」的「團員」。

但詩思從來沒想過,在谷圈「吃谷」多年的她有一天也會遭遇「瓜主」。(「瓜主」在圈內指在代購、拼團中出現了欺騙、瞞報、卷款跑路等不良行為的人。)

根據詩思的統計,被 騙金額(包括打樣費與大貨款)合計可達近十萬。

像同人徽章這種非官方谷子一般都需要團長對接工廠客製,工期短則兩三個月,長則一兩年。由於等待周期漫長,團長一般還需要定期在群內更新「推團」進度,並提醒團員及時檢視補款資訊。

但在詩思等待谷子的前幾個月裏,這個團長既不匯報進度,也給不出具體轉帳記錄。就在大家心生疑慮之際,團長突然在朋友圈釋出了一張高中假條截圖,群裏一下炸開了鍋—— 谷圈對未成年人開團十分敏感,這意味著就算對方卷款跑路,也很可能因未成年人身份保護而無需承擔相關責任,造成投訴和追回款項困難。

一時間質疑聲四起,群裏有人出來幫團長打圓場,但時間一久,沒人再相信這些勸慰。當她們想找團長對峙時,卻發現團長早已將團員們拉黑「跑路」。

除同人徽章團,這個團長還同時開著十幾個跟團群,欠下的總金額高達四萬。當聽到團長親口承認自己是未成年、還把騙來的錢都拿去線下追星時,詩思差點「兩眼一黑」。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被未成年人詐騙。

自那以後,每天一起床就檢視手機交易記錄成為了詩思的習慣,直到一周後她才終於收到了退回的款項。「可能是我的金額比較少,」詩思說,不過其他人就沒那麽好運,有些團被退了一半,有些團幾乎沒退,團長在假意退了一部份後又立馬銷聲匿跡。

詩思把買來的金屬徽章紮在板子上用以展示。

在谷圈,會被騙的不止學生。剛畢業一年、擔任輔導機構老師的小梅也同樣面臨遭遇「瓜主」的困境。

小梅去年加入了一個打折力度較大的拼團群,很快便掉入了圈套:三四位同夥假裝團員負責拉人,群內管理員率先買了400元谷子來放松新入群者的警惕心,款項一律打到管理員的支付寶帳號,再由其統一微信轉賬給團長。「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這是團長為了不留下交易記錄以供舉報。」

同樣是等了很久杳無音訊,不同的是這個團長一開始就承認自己是未成年人,表示自己因為學校的「軍事化管理」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因此每每只在新谷出現時上線,收完錢又以上學為由立刻消失,不方便隨時回復團員訊息。

但在發貨期限過後一個月,第一批谷子遲遲未到。等不住的團員們開始在群裏資訊「轟炸」。在報警的警告下團長現身,在群裏發通知表示僅限當天可以退款。

「我當時還美滋滋呢,想著終於追回來了。」但小梅沒想到的是,團長為了將欠款金額控制到3000元以下以躲避定性為涉嫌詐騙的風險,只挑選了十個人還錢,之後便以每日轉賬存在限額為由下線,在反復的拖延和團員的忽略下,最終成功銷號跑路。

無奈之下,詩思與受害者們組成了維權群,寄希望於尋求公安和法律的幫助。由於線上交易的特殊性,受害者年齡不一且分散在全國各地,群內經濟獨立的成年人自發開車去當地公安局報警,警方也在立案後沒多久就抓到了「瓜主」。

「當時警察連夜跑到周圍省份去給受害者做筆錄,也有公安公告她被少管所拘留了,但她和父母始終不願意退錢。」詩思轉發了那條新聞以及相關的聊天記錄,由於受害者數量龐大,至今仍有人收到警方線上筆錄的通知,沒有追回的款項還有 260 多個。當「瓜主」的父母表示希望透過賠錢換取諒解書時,沒有受害者願意簽署。

詩思將谷圈頻發的「瓜人」現象歸因於過低的犯罪成本。 當有人在圈內詐騙而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時,就會有更多人模仿。

詩思的維權經歷雖遭遇了一些波折,但在谷圈同類事件中算是較為順利的——至少報警立案成功。而在谷圈已然「瓜田泛濫」的情況下,仍有源源不斷的受害者湧現,並陷入維權的「怪圈」之中。

「我很生氣!剛開始我很關註這個事,但群裏有些被騙的團員不是很有追討的動力,我猜是大家被騙比較少所以懶得追究。」小梅說,谷子交易本身就處於灰色地帶,國內谷圈也沒有集體訴訟的先例,單靠每個人每單的價錢讓警察立案的難度極大,最終想追回款項還是得靠自己。

團長跑單後半年,有人發現管理員換了頭像,一直關註事件動態的團員抓緊時機,要求按照之前的轉賬記錄歸還款項,但並未得到回應。小梅感覺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能安慰自己這是花錢買了個教訓——再也不能貪小便宜跟團了。

兩邊不討好的「韭菜」團長

拼團的受害者遠不止團員,如果想要成為谷圈團長,還得做好「腹背受敵」的準備。

谷圈開團一般分為盈利團與「為愛發電」的無盈利團。許多團長開團也只是希望可以買到自己想要的「谷子」,或者是為了規避被「瓜」的風險。喵七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一名買谷接近四年的大學生,正營運著一個無盈利團。「我喜歡的角色比較火,太多未成年開團並不成熟,總是有卷錢跑路的情況,所以還不如自己開」。

在谷圈,開團有著一套完整的機制:每當有新一彈谷子發售,團長就按照角色人氣對谷子價格進行調整,然後開始組織拼團。角色的真愛粉優先選擇,然後輪到「撿漏」成員和其他角色粉絲。余下的冷門谷子由團員向外推銷,實在推銷不出的,再按照順序和推銷情況給團員配貨。團長按照計算好的費用清單向團員們收錢後下單。

團長和團員一般會在社交平台上發貼文「推車」。

這樣的機制看起來滴水不漏、滿足了各方需求,團長還可以透過盈利維持自己的吃谷開支,讓不少谷圈人向往。然而現實並沒有這麽理想,開團,尤其是無盈利團,團長相當於把自己當作免費勞動力服務整個團的訂單對接,從制表、對接、打包再到發貨,這種個體作坊帶來的壓力對於一個毫無社會經驗的學生來說並不容易。

「開團是退坑的第一步」 ,喵七說。她還記得起初開團時,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各種貼文中學習流程,尋找靠譜的管理員,對著表格熬夜一整晚打包發貨更是家常便飯。「每天都在擔心任何一個細節做得不好」,面對群裏團員隨時可能的催促和詢問,回復稍遲就可能會被「掛」。開團半年後,她被診斷為抑郁癥,但礙於團長身份,她始終不敢輕易地散團。「我每天一睜眼就想著催工廠,回群訊息,漸漸的,最初的熱愛也被消磨殆盡了」。

而在習慣了被卷錢跑路的圈內人看來,沒有一個團長值得百分百的信任。 這種信任的鴻溝也進一步造成了圈內的群體分裂。

微博上關於「谷圈避雷」話題的閱讀量已達近1億。

KK是一個擁有六個大群的無盈利團團長,最多的時候開團能有一千兩百多人。在一些貼文裏,她被別人稱作「喜歡陰陽怪氣,態度很不好的團長」。

墊錢對KK來說早就如家常便飯:「很多人跑單不付均攤郵費,多出來的均攤我們墊;一般定大貨是有起定量的,如果不到起定量還差一部份,那麽剩下的起定量我們墊;有時候工廠那邊臨時漲價來不及在團裏收錢了,也是我們墊,原本說的好好的突然又加郵費了,還是我們墊」。

除此之外團長還可能面對團員的指責與質疑。「我因為各種原因被掛過:大貨進度慢,九塊錢三公斤郵費太貴,美工不好等等……我真的問心無愧了。」KK很無奈,體量大的拼團管理流程相對復雜,靠譜的管理員、代發和工廠都是決定開團順利的關鍵因素。然而大部份的團長都沒那麽走運,「很多工廠知道我們是學生,認為我們好欺負就隨意定價還壓貨,明明人手不夠還是不停地接單。」

直到現在,KK的私信裏還時不時會有人問如何當團長、如何開團,「我都說了不要開團,不要開團,但就是有人明知是屎坑還往裏跳」。

被圍獵的熱愛

作為一個愛好,「拼團買谷」本身並沒有任何「原罪」,但家庭的不理解、消費的攀比以及市場的圍剿,讓未成年人在成為受害者的同時,也可能扮演加害者的角色。

曬「稀有谷」在谷圈是展現「廚力」的常見方式,不少人借此來贏得稱譽與追捧。拼團的群聊就提供了這種「展示」的空間,但「富婆」人設的背後往往可能是詐騙者,喵七的團員就因此被群內的未成年人騙了錢,許多人被「富婆」光環所加持的「好價出谷」迷惑,直接私下走了微信轉賬。但實際上這些圖都是網上盜取的,未成年詐騙者自己並沒有貨物。

被騙的金額在四千元左右,身為團長的喵七陷入了兩難的困境:團員們希望曝出詐騙者的具體資訊和詳細地址,但是透露未成年人的的私密又觸碰到了法律底線。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她只好親自去線下「討個說法」。

孩子的母親在了解了情況之後,表示自己晚上要上夜班到淩晨三點,沒有時間跟女兒溝通,需要留下電話之後再給答復;孩子父親則質疑是喵七誘導了孩子進行消費,並警告她不要刺激正處於青春期的女兒。


在喵七看來,未成年跑單的問題,主要還是因為家庭。她的團內也有不少未成年人,基本上都是在經濟上有家人的支持,可如果未成年人喜歡「吃谷」但又沒有辦法得到家人的理解,很可能會出現「炫耀」的心態,希望透過「吃谷」來獲得認可,從而產生營造「富婆」人設進行詐騙等非理性行為。

除了瓜人,在圈內有一類人依靠囤積居奇,在「谷價」與需求達到巔峰時再進行拋售,或者與工廠合作分銷盜版谷子,因此被稱為「倒爺」,咕咕就是其中之一。

「其實谷子跟小卡有點像,都是低成本但高利潤的商品,而且能靠與工廠合作做多級分銷和供應鏈。」咕咕之前主營韓娛小卡的倒賣業務,自稱已經在這個領域做到了頭部,對國內卡圈上下遊市場十分了解,去年她透過朋友了解到了谷圈,開始在閑魚上與工廠合作。

在咕咕看來,如今的谷圈市場與卡圈有極高的相似度,二者的本質都是販賣熱愛,因此交易沒有辦法完全遵從一般經濟規律, 一旦數量稀缺,價格就會原地飛升。 當原本沒有高價值的小卡、徽章、紙片、亞克力板成為了跨越次元壁實作精神滿足的方式,「以熱愛之名」而掏空家底咬牙「吃谷」的人總是前仆後繼,大量吃谷卻在補尾款時慘遭「火葬場」,一時間靠馬口鐵與紙片搭建的繁榮頃刻坍塌,或是跑路消失,或是靠詐騙來彌補窟窿,或是連累親人朋友收拾殘局。

谷圈有大量購買同一谷子的習慣,也就是「吃復數」;而為了給自己喜歡的角色慶生,許多人會將平時收藏的谷子平鋪到房間的每個角落,稱為「擺陣」。(受訪者供圖)

谷圈的繁榮圓滿了更多人的幻想,也摧毀了一部份的純粹。 無論是對於消費者還是正版商家,其維權成本與難度都遠超預期。

「像我在閑魚上賣仿制的棉花娃娃,其實是侵犯智慧財產權的行為,但我有好幾個帳號同時在營運,再加上之前卡圈的經驗,我並不擔心做不下去。」咕咕介紹道,智慧財產權侵權的泛濫和盜版「官谷」的大量流通,實際上是工廠牟利與畸形需求雙方合力的結果。

谷圈的盜版,一般是對官方渠道釋出谷子的仿制,廣泛存在於拼多多、閑魚、蝦淘、微店等平台。由於大部份官方日谷的仿造工藝簡單、門檻較低,甚至貨源就在國內,工廠依靠與「倒爺」合作,實作多級分銷廣撒網,憑借低價或平價捕獲了大量因「新入坑」而對盜版辨識能力低的消費者,其中未成人和大學生的基數極大。

許多學生會選擇在閑魚上購買「自推」角色的谷子。

咕咕坦言:「谷圈的交易玩家大多數沒有能力和精力進行維權。對我們來說最差的結果也就是退貨退款或者僅退款。但谷子本身成本不高,我們永遠有盈利空間。」

在販賣盜版棉花娃娃的這一年裏,她遇見不少人出於對角色的熱愛,僥幸希望從非正規渠道「撿漏」,但總在付出了超出日常承受範圍的金錢後,發現到手的只是在圈內最被看不起的「盜版」。

官方對於盜版的打擊力度較為消極。大多數谷子的版權是日本IP,異國維權代理的艱難、盜版商家的分散讓IP官方無暇管理,某種程度上也催發了國內二創同人谷產業的蓬勃發展。國內IP對於盜版和同人制品管制相對嚴格,禁止在未授權的情況下進行販賣。

但智慧財產權問題遠不是造成谷圈市場混亂最重要原因, 大量受害者的產生還源於脫離監管嚴格的平台進行私域交易,且這已然成為谷圈的慣性消費模式。

「因為谷圈有大量的未成年人受眾,支付方式的限制成為了影響交易平台的重要因素。」未成年人不能使用支付寶,往往無法在閑魚、淘寶等只限於支付寶的交易平台。他們大多選擇先在閑魚上跟買家溝通,再轉到私域進行交易。

咕咕的交易物件中就有不少未成年人,許多剛「入坑」的買家會主動提出透過微信或QQ將錢款直接匯入賣家的帳號。這種情況下,二手平台無法對該交易進行全程監管,許多買家因證據不足導致追回騙款困難。


在「瓜主」、廠家、「倒爺」的多方圍獵下,以愛為由進入「谷圈」的二次元,被愛綁架著為谷子買單。新入局者或是耗費大量心力將圈子吃透,或是在市場和輿論的深水中小心前行;圍獵者則靠資訊差不斷收割著踴躍進入的新鮮「韭菜」,谷圈的「瓜田泛濫」更是割裂出了巨大的「信任鴻溝」。

不論是消費者、商家還是操盤者,都意識到了圈子的迅速擴大所帶來的巨大市場漏洞。面對價格「狂飆」的谷子和「瓜主」遍地的圈子,「圍城」裏的吃谷人們在恐懼著崩盤的同時,也期待著更加合理規範的交易秩序。

只是那一時刻究竟何時才能到來,誰也不知道。

(為保護受訪者私密,文中的「詩思」「小梅」「喵七」「kk」「咕咕」均為化名)

-END-

排版 | 林奇欣

編輯 | 林奇欣

初審 | 劉頌傑 毛萬熙

復審 | 鐘智錦

終審 | 鄭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