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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錢永祥:我們從小到大,學的就是讓人心變硬

2024-06-15動物

界面新聞記者 | 記者 姜妍 實習記者 張帆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你有過為一只流浪犬的死亡而嚎啕大哭的經驗嗎?75歲的學者錢永祥有過。

那時他還未從中國台灣地區的「中研院」退休,院子裏有一些可愛的流浪狗,對人非常友善。錢永祥擔心這些狗會被外面的「打狗隊」抓走,想要給它們找到更好的安置方式。有一天他遇見了一只很漂亮的黃色流浪狗,狗狗坐在他的車前歪頭看著他,非常可愛。錢永祥跟這只狗說「你坐我後座上來」,狗狗就坐了上去。錢永祥開車把它帶到了一家寵物醫院,拜托那裏的醫生給它找一個寄養的地方。對方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錢永祥去醫院,發現黃狗被關在一個很小的籠子裏,狗狗待在裏面很不舒服,眼角上掛著眼屎,精神狀況也不好。錢永祥跟醫生說,這樣不行,得趕緊找到寄養的地方,醫生向他保證「明天一定弄」。到了第三天他再去醫院時,籠子已經空了,醫生說狗感染了腸病毒。「這是狗狗常有的事情,」對方的言語中幾乎沒有一絲情感。

開車回家的路上,錢永祥嚎啕大哭,年近半百的他很久沒有那樣大哭過了。「我把一只狗給活活地害死了,我難過極了。」即便時間過去了二十幾年,坐在北京的咖啡廳裏,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與當時的場景相去甚遠,提起這件事情,他依然置身於巨大的沖擊感中。

他說,直到如今,他都不太敢去做動物救援這些實操的工作,更多是以演講和寫文章的方式推廣動物保護的觀念。「所以我對於救助動物的實際經驗很少,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作為【思想】雜誌的主編,錢永祥過往更多關註西方思想史和政治哲學的部份,近年來,他將關註的興趣點轉向動物倫理和保護。如今,他帶著新作【人性的鏡子:動物倫理14講】來到北京,並接受了界面文化的專訪。

在這本約8萬字的小書中,錢永祥以「情感」為牽引,讓這趟哲學跋涉最終落腳在「道德」上。「我們怎樣看待自己、希望自己是怎樣的人,決定了我們應該如何對待動物。」他看到過一張照片,是美國紐約布朗克斯動物園的一次展覽,展位上寫著「THE MOST DANGEROUS ANIMAL IN THE WORLD (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下面是一面鏡子。在這本書的結尾,錢永祥寫道,「憐憫、同情、慈悲、關懷這些德性,究竟是不是你性格的一部份,是不是你這個人的核心情感?這個問題,只能請每個人用動物這面鏡子映照自己,看看你的答案是什麽。」

01 為什麽虐待女性是犯法,而虐貓是灰色地帶?

界面文化:今年4月,東南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學生徐某某考研兩度被刷,引發輿論關註。很多網友認為,「虐貓」是他沒能透過面試的原因。可以談談你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嗎?

錢永祥: 如果當事人是一個性騷擾犯,如果他虐待的是一個女人,他就犯法了,對不對?犯了法,學校一定不讓他進去。這樣講這個問題就比較清楚了。在中國大陸,虐貓不是一個違法的事情,這是一個灰色地帶,碰到這種情況,就變成學校要第一線來做這種判斷和執行。

有人會說,他沒有虐待女性,他只是虐待貓而已。所以這個問題,我覺得不要從事件本身來看,覺得學校剝奪他的權利不是很公平。我覺得可以放大一點,把它看成一個制度的問題。虐貓、殺貓、拍成影片傳上網……到底你覺得它是一個大的問題還是小的問題?他如果是虐殺一個女人,大家都認為這是壞的,是一個大問題,如果是虐貓就搞不清楚了,因為法律沒有辦法幫忙。

界面文化:「惡犬傷人」的事件常常見諸新聞,該怎麽看待這類事件以及一些人對狗的恐懼?

錢永祥: 為什麽叫它「惡犬」?如果它咬了人了,我覺得主人要負很大的責任。你如果要養狗,就要把它照顧好,你有責任來保護別人不被它輕易傷害。另一方面,我們的教育體系也沒有去教育小朋友,告訴他們在碰到流浪狗的時候該怎麽辦。

很多成年人看到狗會害怕,這種警戒和敵意是人類在前進演化過程中形成的本能,但我也特別強調,人對動物也包含著接納和友善的一面。對於恐懼,人是可以找一些方式來避免這種本能把你整個占據住的。我家住在半山腰上,在我們的社群裏面,有人出門會拿個棍子,說看到蛇就把它砸死。可我想說,為什麽蛇要被砸死?其實這山裏本來是蛇的地方,我們才是那個入侵者。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寫道,美國動物權利理論哲學家 湯姆· 雷根主張,不能用人類的需求作為理由,把動物當成觀賞的物件,他主張廢除動物園。你如何看待動物園的存在?

錢永祥: 我自己沒有太去談動物園的問題,是因為它牽涉到的動物數量無論如何都是更小的。動物園裏面的動物,動物園基本還是在保護它、照顧它,在它生病的時候醫治它。動物倫理主要關心的可能還是兩個大範圍,一個是經濟動物,另外一個是寵物,它們跟人的關系更密切,人改變自己的做法對它們的影響很大。

02 情感對動物倫理很重要,最終要回歸人心

界面文化:第一次看到你寫關於動物的文章,是朱天心【獵人們】的序言,那是2005年。近20年之後,你寫出來了【人性的鏡子】這本書,專門談論動物倫理學。這中間的歷程是如何的?

錢永祥: 我在國外讀書的時候就喜歡動物,還養過一只貓,但我當時並沒有把動物當成一個問題來思考。1980年代我回中國台灣地區工作,那個時候流浪狗非常多,你只要開車上高速公路,一定會看到被車子壓死的狗的屍體。有一年八月,我在高速公路上碰見大塞車,我停在最內道,看到車道中間種著榕樹的分隔島上趴著一只癩皮狗。天很熱,它看起來已經沒有體力了,我無法想象它可以跨過好幾條高速車道。後來車隊開始動了,我就離開了,但這一幕我始終無法忘掉。那時候我覺得,我要替流浪動作做點什麽。在「關懷生命協會」組織的建議下,我參與轉譯了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一書。

1996年這本書出版後,我開始寫一些跟動物相關的文章。辛格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他不要講情感,我那時候也受到了他的影響。我知道我喜歡我家裏的這些貓,這個情感是我跟動物很重要的關系,可是我沒有把這個情感當成一回事。2010年左右,我就想要寫一本關於動物倫理的書了,但那時候不知道怎麽寫,雖然讀了很多東西,寫來寫去都寫得像教科書,自己寫得沒勁,也不相信人家讀者會被感動。

界面文化:是什麽契機讓你後來找到了這本書的表達方式呢?

錢永祥: 2010年,我讀到美國哲學家納斯鮑姆(Martha C. Nussbaum)的一本書 Upheavals of Thought ,整本書都在談emotion。我將其轉譯成情緒或者情感,通常負面的emotion——比如厭惡、憎恨、敵視——我稱為情緒,正面的emotion,包括喜歡、同情、關懷,我稱之為情感。

這本書讓我意識到,原來情感是這麽重要的東西。納斯鮑姆從希臘哲學出發,參照了很多心理學的論證,解釋情感是怎樣產生的,以及情感牽涉到的幾個部份,每個部份都牽涉到你要做一些判斷,這些判斷包括對事實的判斷,對價值、是非的判斷,還有這件事情對你自己的意義的判斷。

比如你看到路邊有一位看起來很可憐的老人,第一你要有一個事實的判斷,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在一個很不好的狀態之下?;第二你要做一個價值或者倫理的判斷,對方如果處於不好的狀況,是不是他自己造成的?一個人的痛苦如果大多是來自他自己,通常我們的同情心會減少;最後你要判斷,如果不幫助他,今天晚上回家是什麽感受?如果你什麽都沒有做,你會不會心裏不安,會不會想,我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希望變成那樣的人嗎?

情感的物件通常是牽涉到我們人格比較核心、內裏的部份。這本書的閱讀也給了我方向感,讓我覺得情感在動物倫理裏可以是一個很重要的部份,並且情感最後是回歸到人心——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想要當一個什麽樣的人?我想,如果能夠把這個講出來,會是一本比較周全也蠻有力量的關於動物倫理的書。

03 人的道德進步很大程度上靠人的情感驅動

界面文化:這本書一共14講,直到12講涉及女性主義和動物倫理學的部份時,才開始涉及情感部份,進而進入13講的德性倫理。如果你自己不說,我不會想到情感才是你成書的驅動力。另外,我不覺得它只是動物倫理的書,它也是一本關於人的道德品質的書。

錢永祥: 是是是,說到我心裏來了。我這幾年最喜歡講的話就是道德進步,人心的道德進步跟整個社會的道德進步。當我註重情感的時候,我發現人的道德進步很大程度上是靠人的情感驅動,所以我的書裏舉了一些18世紀的例子。當我開始重視情感的時候,我就覺得,道德進步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人的情感有了新的形式。情感並不是很自然的東西,它是需要教育和培養的。培養情感可以透過電影、電視、文學作品,這不是寫哲學書可以做到的。

界面文化:你在書裏提到17、18世紀的時候,西方一些言情小說的興起,比如【帕梅拉】【少年維特之煩惱】等,成為了當時的一種情感教育,不同於之前英雄武士貴族征戰冒險傳奇類的文學作品,改變了道德哲學走向。你覺得今天可以復刻這種方式嗎?

錢永祥: 這些小說我只看過【少年維特之煩惱】,如果放在今天看這部小說其實是濫情的、啰嗦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它跟我們今天的情感狀態已經很不一樣了,甚至會因為濫情反而不會感動人。

至於說今天如何進行情感教育,納斯鮑姆有一本書叫【政治情感 : 愛對於正義為何重要?】,她在講公共情感的時候提到,每一個社會每一個國家幾乎都有過歷史上的大悲劇、重大的傷痕或者撕裂。她講美國內戰,提到了林肯紀念堂,她說林肯不像一般的站著的英雄,他是坐著的,頭稍微低著,臉上有一種悲傷的表情,眼睛看著你。她還講到越戰,提到華裔建築師林瓔設計的越戰紀念碑,上面刻滿了名字,在戰爭裏失去親人的人都可以來這邊,可以摸自己親人們的名字。納斯鮑姆覺得,這些方法都旨在讓社會從大撕裂之中重新找到復合的方式。

對於歷史上的悲劇,一般人的看法是,那是不好的事情,不要再提它了。我覺得一個積極的看法是,不錯,我們犯了一些錯誤,我們如何讓這種事情不要再發生?已經造成的傷害,我們該怎麽彌補?我覺得這些事情如果不去做,就失去了一個很好的談情感教育的機會。

04 量力而為,首先是要去做

界面文化:情感教育是社會層面的,你在書中對於個體實踐也給出了一些建議,比如你在最後一講裏提出的「量力而為」和「量化素食」,你認為道德的功能是幫人少做壞事,多做好事,而「多」跟「少」的分別是有意義的。

錢永祥: 我是一個非常實際的人,所以我不會讓人家不吃肉。公開演講時我也說,我吃肉啊。有太多人跟我說,他很願意吃素,但是又擔心自己還沒有辦法吃全素,因此不敢輕易嘗試。「量化素食」實際上可以幫助到很多這樣有善心而不敢行動的人。有一段時間,台灣地區中小學有營養午餐,有些學校就在禮拜一中午素食,這就是一步一步在開始。假如你要去關心流浪動物,你覺得自己沒辦法實操,可以先去幫助一些相關團體。量力而為,第一個原則就是要做,第二個原則是不要做超乎自己能力的事情。

關於動物倫理,有很多人都希望我講出一個答案來,可以解決某一個問題。但其實我覺得動物倫理學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回來講到人的倫理學,也很難完全做到。

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我覺得好像能做的事情我做了不少了,她走了以後我回想起來,覺得其實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卻沒有做。為什麽沒有做?也許是偷懶,也許是我自己的心情的問題等等。我覺得可能沒有一個人能夠照完全理想的狀態去做事情,我們每個人都是量力而行。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對母親的倫理是一個假的、騙人的東西,它給你一個大的方向,可是它不能夠窮盡每一個具體的情況。這是倫理道德的基本的特性,也可以說是缺陷。

坦白說,我是個完全不自足的人,這個「不自足」是說,我知道我這個生命不是很美的,身上到處坑坑疤疤的,有各種汙穢的念頭。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說,「我們對待動物的方式正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了自己的道德容貌。」對於今天每個個體來說,「修補自己道德人格上的殘缺跟虛假」具有怎樣的意義?

錢永祥: 意義在於,「我希望我變成一個比較好的人」。但如果我說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變成更好的人,這是真的嗎?也許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從來沒想到這一點,而且他覺得生命中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自己是不是一個更好的人也許沒有那麽要緊,畢竟「我不會因為不是一個更好的人而受到處罰」。

但從廣義上來說,如果問一個人「你願不願意做一點努力,讓自己變成更好的人」,我相信對方會說,「也許我可以。」當然你不能空洞地講,要多一點同情心,一定是在某一個具體的情況之下,當你發現我在這個事情上面多一點同情心,幫助了別人,對自己也沒有造成什麽損失,那我就做它。

在台北熱鬧的十字路口常會看到一些喜憨兒( 是心智障礙者的通稱,包括自閉癥、唐氏症候群、智力障礙、腦癱等患者 ),手裏捧著自己做的餅乾,嘴裏喊著「各位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去叫賣。我給自己提的一個要求是,只要看到就買一份。這種事情做到並不難,但這個習慣是需要去訓練、去要求自己的。

界面文化:要求自己不要心那麽硬。

錢永祥: 我們從小到大,學的就是讓人心變硬。心變硬有個很重要的功能就是保護自己。以前路上有乞丐跟我說「回家沒有車錢了」,我會心想「我那麽容易被騙的啊」,現在我會想「騙就騙吧,我損失不大」。在可能的範圍內,人的心腸是可以變得比較寬大一點,或者柔軟一點的。

我承認所謂進步很可能只是一種烏托邦,所以我做動物倫理研究,原先只是寄一點希望於說服更多的有心人來關心動物,並沒有賦予它更大的使命。但是當我看到美國心理學家史帝芬·平克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這本書時,我又恢復了一點信心。

平克在這本書裏論證說,在歷史的漫長歷程中,可以看出的確有一個進步的趨勢存在,這個趨勢表現在各種形式的暴力與殘酷行為逐漸減少,人們和平相處的機會增加,對異己者能表現出包容,對弱勢者多了一些同情。平克認為,這些就構成了所謂的「道德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