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風穿過密林，越過山崗，匆匆的步伐驚起了裹挾著種子的飛絮，他們在茫茫天際中自在飛揚，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員。自此我便開啟了一生中唯一一次的旅途。途中我看見了歡快奔跑的小溪，炊煙裊裊的人家，和那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我感受著他們的歡樂祥和，熱鬧繁忙，我有意加入他們但風兒好像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太陽慢慢地下山，奔波了一天，我也困了，那就伴著這漫天的繁星做個美夢吧。
清晨一滴露水灑落在我臉上，這份清涼驚擾了我的美夢，迷迷糊糊中睜開惺忪的睡眼。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半山腰的落葉與雜草叢中，一束束陽光跳躍在我身旁。腳下是肥沃疏松的土壤，頭頂是毫無遮攔的光亮，身前是能遮蔽風雨的巖石，身後是曲徑通幽的密林。我知道這裏適合我生長，但我不願停留於此，太寧靜了，這裏沒有我向往的熱鬧。我躺在原地靜等風起，帶我離去，去到那令我魂牽夢縈的煙火人間。我等啊等，盼啊盼，從白天到黑夜，可惜終究是風平浪靜。今晚我不僅沒等來風，就連星星也失約了。
天好黑，夜好長，而我仍不甘心，我雙手合十，一遍遍的祈求、禱告。終於我的誠意感動了上蒼，後半夜突然間風起雲湧，我好激動，在原地打著滾轉著圈歡呼著「風來了，風來了。」我張開雙臂做好了隨時起飛的準備，可才剛剛騰空一米多高，下一秒我便重重的摔進了泥土裏，突然間滂沱的大雨讓我手足無措。我不甘心，一次又一次的摔倒再爬起，直到我精疲力竭狼狽的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最後撫摸著我那被雨水打濕的飛絮，眼睜睜的看著地上的泥土將我一點點掩埋，我漸漸地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再也飛不起來了，這場雨將我徹底困在了這裏。
短暫的黑暗過後，我沖破了土壤的束縛，向著天空伸出了第一片枝椏。是的，我發芽了，成了一棵小小的、嫩綠的白楊樹樹苗。因為地段好，我不用像其它小樹苗一樣，爭奪身旁大樹散落下來的點點斑駁陽光。相反我的每一根枝椏每一片綠葉都能沐浴陽光，肆意舒展。可即便如此我仍然郁郁寡歡，每天只有風過後樹葉莎莎的聲音，我的世界安靜的可怕。我遠遠的目睹過這世界的喧囂，所以更加難以忍受身邊的孤寂。
春天的風吹拂我，夏天的雨滋潤我，秋天的落葉給我增肥，冬天的大雪助我入眠。春去秋來，冬暖夏涼，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兩載。一天清晨，我被一陣交談聲吵醒，睜開眼我竟然看見了兩個人類在我身旁停留。他們像是迷了路，在找尋方向。我看見他們爬上了一旁最高大的樹，沒一會就找回了方向。他們離開時，我拼命地抖動著枝椏企圖挽留，哪怕再多一會會也好。可是他們聽不到，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他們剛剛的談話。他們說「迷失方向的時候，就爬上最高處，在那裏能看見家的方向。」突然間醍醐灌頂，那是不是意味著如果我長得足夠高就能看見外面的世界呢？雖不能身臨其境，但就算遠遠的看著我也歡喜呀。
於是我在心中默默立誌，立誌一定要成為最高的那棵大樹。也許心中有了盼望，日子似乎也不再那麽漫長。白天數一數今天新長出了多少葉子，昨天又掉落了多少；夜晚跟星星比比眨眼睛。從此我展平每一片葉子最大限度沐浴陽光，調動每一條根須努力紮根汲取營養。受益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再加上夢想的鞭策，在我樹根的年輪長到第十圈時，我的視野中再無其它的樹木。歷經十載，我終於實作了華蓋灌頂的夢想，我成為了最高大筆直、最繁茂粗壯的那棵樹。
我迫不及待地，滿心歡喜地往遠方眺望，可惜即便我目眥決裂，視野之中也並沒有我心心念念的村莊院落與人聲鼎沸，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一座座、一排排、連綿不絕的山頭以及密不透風的植被。我失望極了，失望到枝椏下垂，枝葉打卷兒，我感到好疲憊整棵樹都軟噠噠的，仿佛失去了支撐自己繼續站立的力量。
也許是因為這滅頂的絕望，一早醒來發現自己枯萎了一節枝椏，我也只是滿不在意的瞄了一眼，心想枯萎就枯萎吧。等等，我看見了什麽，我那枯萎的枝椏末端竟然站著個小家夥。它有著尖尖的嘴巴，長了滿身蓬松的白色羽毛，時不時拍打著它的翅膀。哦，天吶！它竟然有雙翅膀。盡管我渾身都掛著厚重的露水，但我不敢抖動，生怕驚飛了小家夥，我可太愛它了。
「你好呀，小家夥，你叫什麽？你從哪裏來以前怎麽沒見過你呀？」我溫聲問候著。
「你好呀，白楊樹。我是這世間的第一只鳥，我的生命是你這段枯萎的枝椏賦予的。」小白鳥回答道。
我看了看自己的枯枝又問「那你今天會一直陪著我嗎？」
小白鳥撲騰著翅膀「對不起大樹，我不能陪你，今天我要飛去山的東面看看。」說完便飛了起來。
我擡頭看著上空盤旋著的小鳥，不舍的開口「那你天黑前還會回來嗎？
「會的，我親愛的大樹，我的生命源於你，我就是你啊！」
它說它會回來的，於是我從它離去的下一秒就在期盼著。看著太陽從東邊一點點挪到西邊，心想:它是不是不回來了?它是不是找不到回來的路了？天越黑我越焦急，終於在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線時，我聽見了翅膀煽動的聲音。我的小鳥如約地飛回來了，我開心極了，「小鳥，小鳥，山的東邊有什麽？」
小白鳥也很興奮，剛一站穩便開口道「是一片很大的湖泊，湖水清澈甘甜，水底還有成群的魚兒遊動，它們還會吐泡泡呢。」
我沒見過魚兒，好奇極了，連忙開口問「真的嗎？那魚兒是怎麽遊動的？」
小白鳥伸開翅膀舉過頭頂，轉動脖子扭動尾巴模仿魚兒遊泳，「你看，它們就是這樣在水底遊來遊去的。」
「哈哈哈哈」鳥兒滑稽的樣子逗得我大笑。「那它們的魚鱗長什麽樣子？」我繼續問道。
小白鳥思考了會兒「白色的，透明的，像…像……」一時不知怎麽形容，想了好一會，隨後一拍腦袋指著我們頭頂懸掛著的一彎明月道:「形狀就像今晚的月牙兒」。
「那它們又是怎麽吐泡泡的？」我追問著。
「我也不知道怎麽吐的，它們嘴巴一張一合一串泡泡就出來了。」
我倆都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相視一笑也不再糾結。一整晚，樹葉的莎莎聲與小鳥的嘰喳聲都在交替上演著。
天快亮了，小白鳥睡去了，而我仍然興奮。聽完小鳥的描述，我感覺自己好像真的親眼見識到了廣闊的湖泊與歡快的遊魚。再往東眺望時，我發現山仿佛透明了，就連黑暗也不再是阻礙，我真的看見了那廣闊的湖泊，我甚至能看清魚兒們那渾身月牙般的鱗片。
第二天，當大地迎來第一縷晨曦時，小白鳥揮動著翅膀再次向我告別，「親愛的大樹，我今天想去山的西面看看。」
我趕緊問道「那你今晚還會回來嗎？」
「當然，我親愛的大樹，我的生命源於你，我就是你啊！」
聽著小白鳥說會回來的，雖然稍稍心安，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還是會擔心。於是我更加努力的生長，我想讓它在密林中能一眼看見我，那樣它就不會迷路。漫長的等待中我用自己的枝椏做了一個巢，並把它安置在我最隱蔽、最暖和的軀幹上。
太陽落山後，小白鳥回來了，它看起來疲憊極了。我讓它歇息在為它編制的巢中。
「謝謝你為我做的巢，很舒適我很喜歡。」
「不用謝，你能跟我說說山的西邊是什麽嗎？」 盡管看出了小白鳥的疲倦，可我實在太想知道了，沒忍住還是開口問道。
「對不起，我親愛的大樹。西邊的林子太大了，我的翅膀太脆弱了，我飛不過去。」小白鳥看著自己的翅膀沮喪開口。 「不過我在半途中看見了一片美麗的花海。」說著從嘴裏吐出一粒種子，「你瞧，我給你帶來了一顆種子，我把它撒在你的腳下，等來年夏天它就能在你眼前綻放。」
「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一連兩周，小白鳥每次都會帶回來一些種子。可不管它如何嘗試都沒能穿過西面的密林。小白鳥好像也喜歡上了那片花海，立誌要把每一種花的種子都種到我的腳下。「我親愛的大樹，明年夏天你定能看見姹紫嫣紅的花海。」每帶回一粒種子，小白鳥都興高采烈的重復這句話。
雖然我很期待看見美麗的花兒綻放，可我更想知道大山的西面是什麽，可惜小白鳥的翅膀太弱小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一天雨後的清晨，我發現我又枯萎了一節枝椏，這節枝椏較上次的粗壯些，枝椏的末梢站著另一只鳥。我好奇的打量著它，它的體型比小白鳥大了兩倍，渾身都是烏黑光亮的羽毛，伸展開的翅膀強壯有力。它也正用那大大的、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打量著我。它膽子挺大的，不停的轉動著腦袋，一邊好奇的打量，一邊慢慢地靠近。
「早上好，你從哪裏來？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我輕聲問候著。
「你好，我親愛的大樹。我的生命是你這段枯萎的枝椏賦予的。」
「很高興見到你。」
太陽剛一出來，兩只鳥兒不約而同的撲騰翅膀往西面飛去。
我趕忙詢問著「太陽落山的時候你們還會回來嗎？」
兩只鳥兒齊聲道:「當然，我們的生命源於你，我們就是你呀」得到這句熟悉的回復，我安心了。
夜晚降臨，它們回來了，小白鳥跟以往一樣，把銜來的花種子撒在我的腳下。小黑鳥停在我的枝丫上梳理著羽毛，我好奇的問它「那片花海真像小白鳥說的那樣美麗嗎？」
「很遺憾，今天沒去看花海，我去了山的西面。」
「哦？」它竟然能穿過西邊的密林，「那山的西面是什麽？」我的聲音裏充滿了期待。
小黑鳥在枝丫上來回跳動著，雀躍極了，「是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原，草原上還點綴著白色的羊群。當風吹來時草原仿佛變成了波濤翻滾的綠色海洋。」
原來山的西面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這個訊息令我振奮。我從沒見過羊群，好奇的追問「羊群也跟你們一樣擁有翅膀嗎？」
小黑鳥搖頭，「不，它們沒有翅膀，它們用四只腳走路。它們還長了一身柔軟蓬松的毛發，踩在上面軟軟的。它們對我可好了，我們還交上了朋友。」
「你的朋友們如何待你好的？」
「它們性情溫和，允許我在它們的背上歇腳，它們低頭吃草的時候還幫忙把藏在草叢下的蟲兒翻找出來。」小黑鳥說完還不忘拍拍它圓鼓鼓的肚子。
夜深了，鳥兒睡了。我久久的眺望著山的西面，我好像看見了，看見了那一浪接著一浪隨風起伏的草原，看見了滿身絨毛的羊群。此時的森林萬籟俱寂，只有我的心還在隨著那綠色的波浪瘋狂跳動。
之後的每個清晨，睜開眼後我的身邊都會多出一只鳥兒，它們或大或小，顏色各異。這些鳥兒就像我的眼睛，代我看外面的世界。我知道了山的南面是小橋流水的人家，那裏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黃發垂髫，怡然自樂。山的北面是大漠戈壁，那裏有連綿起伏的沙丘和光怪陸離的巖石。耳邊嘰嘰喳喳的聲音驅散了可怕的寂靜，我不再感到清冷、孤寂。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綠色再一次暈染大地，可我光禿的枝丫上除了一排排鳥兒，再也沒有一片綠葉。是的，我枯萎了，可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的生命在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夜幕降臨，倦鳥歸巢，聽著它們講述著一個個我未曾親眼所見的世界，我感到身心愉悅，這股巨大的愉悅甚至能讓我忽視掉根部被蛀蟲啃咬的痛苦。
夏天悄然而至，清晨第一縷陽光照耀在我幹枯腐朽的枝幹上，我微微睜開眼，星星點點的繁花猝不及防的闖入了我的眼睛。去年鳥兒們在我腳下撒下的種子開花了，花團錦簇綿延十裏，我正置身在一個色彩斑斕的花海裏。
一飆風吹過，花海在翻滾，我的身體也在晃動，我知道我快要死了，那就最後告個別吧。我輕輕地喚醒了枝幹上的鳥兒，開誠布公道:「我的生命要走到了盡頭，但請不要為我悲傷，死亡於我而言是解放。可雖然我解放了，身後卻仍有千千萬萬棵同胞依舊要忍受著日復一日的孤寂。我死後你們就四散而去吧，尋一棵自己喜歡的大樹築巢，做它們的眼睛代替它們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把山外的熱鬧喧囂講給它們聽，希望能稍稍撫慰一棵樹千年的孤寂。」
我搖搖晃晃的身體終於倒下了，下墜的瞬間我看見鳥兒們在我頭頂鳴叫著、盤旋著。身體好輕盈，就像隨風飄揚的飛絮，這可真是久違的感覺。短暫的失重感過後，我轟然倒地。仰望天空時，我看見盤旋的鳥兒已經四散而去，如今我已再無遺憾，因為那些飛鳥是我送給大樹的自由，是我熱切渴望著的自由。
我死了，死在了漫山遍野的花海裏……
